光明文化周末版雪拥蓝关马不前
我家主卧、书房之间一长溜白墙上,任何装饰画都无,只挂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每当心事莽莽,打开射灯,伫立地图前仔细端详,仿佛化身行旅之人孤身在外,颇有“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的孤寒。那感觉异常奇妙,如同深夜,失眠的我忽然想吃一钵腌笃鲜而不能,那么,便在心里默默过一遍:冬笋三四枚,剥去外衣,露出象牙白肉身,没有火腿,以咸肋排替代之,再来新鲜五花半斤,一股脑儿焯水、切块,放入黑罐中,咕噜咕噜……那一刻,如若闻着了食物的香气。
祖国偌大版图,许许多多地方,未曾涉足。
以往,对岑参的边塞诗颇为无感。近年,不知怎么了,渐被他诗中的独特气息打动,尤其读到“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一句,对祖国西部的广大浩瀚,有了非一般认识——无边无际的雪地寒天之中,无论晨昏熹晚,总是站着一个满腹诗情的人,仿佛漆黑的舞台为他追了一道光……正当军中饮酒送客时,胡琴、琵琶、羌笛的余韵,一直萦绕。接着一个蒙太奇,镜头切至诗人送客,至关隘处,所有的路覆于大雪之下,何等苍茫寥落之境——“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漫天大雪中,唯他一人耳。何其孤单的诗,比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还要孤绝。这种孤独,是荒无人烟之中的孤胆,也是空旷无声的寂寞,每一个字,皆可拧出水来,遍布雪意。
我忽然懂得了岑参的羁旅之伤。边陲诗的内涵,因其孤独而更加深厚,总在意想不到之处,与人慰藉。于是,对诗中的边地充满了无限神往。
那么,我一定要去凉州。
还是岑参。工于七律的他,有一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这首诗,既伤感,又浪漫。月色下的凉州古城墙绵延一片,高耸的城楼连接着无尽的垛口,倒映一弯新月。亘古的静谧下,男人们在屋里斗酒大笑,而琵琶声声,肝肠欲断,羁旅之人忽然在心里一个踉跄,似被什么给绊了一下,想起家来,也是想着故人了。楼前秋草贫贱相看老,这思绪令人颓然,月色仿佛也被这伤感一点点地啃噬掉,感觉更加寒凉。
年轻时的生命过于单薄,本能地向往繁华靡丽之地,一心只想往江浙、云南走。中年以后的生命,有了荆棘、荒凉以及积淀,才配得上去往辽阔荒寒之地。
有一个心愿,待疫情结束,我一定要走一趟甘州、肃州,寻着《凉州词》中的风光走一趟,定西、嘉峪关、玉门关,这一带都是要经过的,不住城市中的酒店,要去最僻野的乡下,借宿于老乡家,但凡能有一碗苞米粥一碟小咸菜,便已满足,我会像杜甫那样记录一切——山川风光人事浮沉,逐一来到目前,无须布局架构,笔下便汩汩如泉了。
有一夜,读韩愈,又见《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满纸悲怆,仿佛触到了一个人冰冷的骨头: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自长安被贬潮州,何其遥远的路途,走着走着,到了蓝田,一场弥天大雪,阻断了马的脚步。家人尚未跟上来,只有侄孙韩湘陪着他。人生叵测,还有比这更难堪凄凉的吗?
“蓝田”这个名字,一直在唐诗里熠熠生辉,王维、李商隐二位,也曾与此地有过交集。辋川也在蓝田附近起伏着,王维让它玉一样泛光;到了晚唐,李商隐擅写的无题诗中,“蓝田”一直温情脉脉着,“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看似无奇的山水,因为古诗的烛照,从而不凡起来。
王之涣的《凉州词》里,连春风也吹不到的玉门关,何其远矣,但,当下的我自庐州飞兰州,再租车自驾,五六小时便也到了。时空被缩短又缩短,但,古诗的意义依旧是绵长的。它并非一步跨到,而要用一颗心去体会。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若不去往浩瀚如银河的沙漠,无以体味这句诗的意境——纸上得来终觉浅。
站在地图前,我幻想着,一个绸缎般的深秋,我先飞去了西安,再乘高铁,一路向西,甘州、肃州,复遥遥北上,到瓜州、玉门关……秋天转瞬即逝,初冬天山飞雪之际,折返南下,进入陕西境内,过华山,抵达终南山,便找到了闪闪发光的蓝田,是韩愈的蓝田,也是王维的蓝田,更是李商隐的蓝田。
雪下一夜,终于到了韩愈的“云横秦岭”。
来源:《光明日报》(年01月21日15版) 作者: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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