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们辞职后,电影手册果真就走向死亡
今年2月27日,法国电影批评杂志《电影手册》编辑部发表了联合辞职声明。
我们还被(股东)告知手册应该更“友善”以及更“时髦”。然而,跟股东的一厢情愿相反的是,手册从未符合过以上任何一个描述。手册素来是一本高度介入、表明立场的批判性杂志。其最著名的评论当属弗朗索瓦·特吕弗的《法国电影的某种趋势》(),抨击了法国电影的部分资产阶级。将杂志装点成鼓吹法国作者电影的浮夸橱窗和推销平台,是与《电影手册》初衷严重悖离的。
新任股东还包括牵扯政治背景的企业家。《电影手册》明确反对媒体对待黄马甲的方式、反对法国大学系统变革、反对文化策略改革并且质疑现任文化部长的合法性,后者还曾公开祝贺私企《电影手册》的转让。在这一点上,股东与杂志的利益冲突又是不言而喻的。
电影手册编辑部
.02.27
(本声明由深焦DeepFocus翻译;该声明为节选)
值得注意的是,在《电影手册》被收购这条消息刚爆出来时,收购者并不是什么企业家,通讯公司及制片人,而是“影迷”两个字。
这让人们觉得《电影手册》这座电影批评的象牙塔被有尊严地夯实了地基,能够得以持久地伫立在电影爱好者的精神高地。
而声明一出,梦碎了。
从中不难看出“友善”和“时髦”是手册所不愿意妥协的,“友善”意味着多了褒奖,少了炮火,“时髦”意味着多了广度,少了深度。虽然《电影手册》自创刊以来有许多理念上的变动,但是,激进的批评和深度分析是亘古不变的标签。
回看《电影手册》,会发现这本杂志命途多舛,然而这一次,手册是否如人们高呼的那样走向死亡?
二战后,五十年代,对于法国电影是一个矛盾的时期,影迷文化的高涨和美国好莱坞电影的入侵激烈碰撞。当时一年12个月中,影院里只有3个月会放映法国电影,其余全是美国片。
面对这样一种文化霸权,巴黎影迷纷纷逃离到法国电影资料馆,当时想在资料馆的影厅中找到戈达尔,特吕弗,夏布洛尔并不难,他们一待几乎就是一天。
不同于在资料馆中看片度日,当时还在《电影杂志》供稿的安德烈·巴赞看到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罗西里尼,德·西卡一群人把摄影机扛到大街上,用素人演员等一系列非好莱坞做派的制片方式后,似乎看到了拯救法国电影的曙光。
在《电影杂志》停刊后,年4月,巴赞等人创立了《电影手册》,以寻找法国的新电影为主要目标,开始了一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纸上战争。
第一期《电影手册》封面电影:比利·怀尔德《日落大道》
说是战争一点也不为过,战后的欧洲陷入了精神危机,思想上的炮火并没有因为二战的结束而消停。萨特极端到反对所有美国电影,以文学为标靶来控诉《公民凯恩》,巴赞则从调度和电影语言上分析,真正让电影批评回归到了电影,不再是文学的附庸。
战争还在继续,资料馆的青年们被巴赞招入麾下,特吕弗一篇《论法国电影的某种趋势》直接向法国电影元老开炮,对于当时所谓的法国经典电影丝毫不嘴下留情。
不久后,特吕弗又以数篇文章完善了自己的“作者论”观点,为电影的自由创作振臂高呼,如此激烈的反抗精神正是昭示着这本杂志野蛮的生命力。
编辑室里的戈达尔和夏布洛尔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五十年代,罗西里尼几部电影在意大利票房惨败,不过《电影手册》却是大肆赞扬自己的作品,在商业上失利,却看到了法国人热情地敞开怀抱,他自然也毫不吝啬地迎了上去。
正是这次旅法,特吕弗得到了一个做罗西里尼一年助理的机会,那一年他们谈创作,谈构想,谈经验。随后秉持着自己“作者论”和罗西里尼教诲的特吕弗拍出了《四百击》,师承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法国新浪潮开始了。
《电影手册》里的编辑们大多都开始创作自己的电影,就像电影学院里的学生一般,他们富有激情,不计金钱地互相帮忙。戈达尔《精疲力尽》的团队可谓是初期《电影手册》人员的大集合。
不同于其他领域往往是先有理论猜想后出实践,电影是实践先于理论的,几乎都是电影人在拍摄时无意发现的技法后面扩展成为学术上的词条,但法国新浪潮却是少有的以理论来指导实践的电影运动。
至此,《电影手册》其背后的含义不单单是一本杂志了,它具有了空间意义,是一片反抗传统,革新电影语言的实验室。
年,巴黎南特尔大学的学生们意识到,作为一个成年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做出决定,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应该自由,那为什么还要把男女宿舍分开?
这个问题很快上升到了人权问题的高度,对资本主义制度反思的高度,并且如瘟疫爆发似的,在五月席卷了欧洲。
那一年,米洛斯·福尔曼带着他的《消防员舞会》,从南斯拉夫的红色恐慌中逃离,在纽约乘游轮来到戛纳,当他看到金色的沙滩,摇曳的棕榈叶,聚集在一起的电影同行们,满心激动。
但巧的是,就在他新片首映后的第二天,原本以为除了电影还是电影的戛纳,也被一股红色的旋风席卷而过。
五月风暴的戛纳分会场中,冲在头阵的是前《电影手册》编辑:戈达尔,特吕弗,夏布洛尔。
当年戛纳电影节迎来了史上第二次停办。
在戛纳的勒鲁什、戈达尔、特吕弗、马勒、波兰斯基
电影的愤怒是有道理的,相信看过《戏梦巴黎》都会了解,年2月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亨利·朗格卢瓦被免职,一些珍藏的电影拷贝流失,《电影手册》前编辑的一片精神圣地,遭到如此处置,整个欧洲电影界开始抗议。
《戏梦巴黎》中游行的队伍
2月的怒火被5月的风刮成了一片火海。
年,时任《电影手册》主编的让-米歇尔·傅东访华,与国内几本电影批评杂志做了交流会,当被问到五月风暴对电影手册的影响时,他是这么回答的:“手册本身并没有很深地介入68年的运动,手册风格的变化是在“反叛”时期之后,70年代初进行的。在中国WG的影响下,《电影手册》逐渐政治化。当时法国文化界就中国式的共产主义进行讨论与对话,支持WG。我们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叫鲁迅意识形态研究小组。作为革命青年我们对中国充满热情,但作为电影爱好者,我们为能够看到的中国影片(样板戏)的水平之低感到失望……”
年,特吕弗等老一辈编辑筹款买下了手册,并且让手册向一个政治大于电影的方向发展,想要冲在文化界政治潮流的最前端,一些脱离了电影内容,充满政治批评的文章产出,这使得手册的发行量骤跌。
最终,在年,由于手册举办的“革命文化阵线”活动没能收获广泛响应,《电影手册》的红色时代宣告结束。
变红了的手册赫然写着“战斗电影”
无论是革命时代还是消费主义时代,人们都在鼓吹艺术的自律性,但只要机会来临,面对思想上的狂潮,除了那些纯粹的形式主义艺术家之外,站在游行头阵的不乏很多电影人。毕竟戈达尔的《中国姑娘》在68年5月的前一年就已经上映了。
安迪·沃霍尔说过:“在未来,每个人都可以成为15分钟的明星。”
现在,我们就身处在他口中的未来,人们可以在网上充当大自然的分解者成为明星,可以吃个猕猴桃成为明星,可以高呼“加油!奥力给!”成为明星。
15分钟也代表着转瞬即逝,今天的网红明天就无人问津也是再正常不过。
《知音》杂志在年单期发行量是万左右,《电影手册》如今订阅用户有1万多。
这是个媒介爆炸的时代,纸媒处于食物链的底端,而纸媒上电影的长篇批评是否还是那么的必要?年英国大牌杂志《视与听》发表文章《谁还需要影评人》加深了电影批评界的焦虑。
确实,看电影的主要目的是娱乐,没有人会看完电影去读一篇晦涩的影评,之于大众,所谓影评需要只是一个豆瓣评分,相信你也见过许多《豆瓣X.X分…》的文章标题。
进入21世纪后,上文提到的手册主编傅东做了许多尝试:网络发行,将文章翻译成多种语言来增加各国用户……
但《电影手册》始终是一个被本雅明口中的“光晕”所包围的电影批评圣地,如今电影教材上的“影像本体论”,“木乃伊情节”,“作者论”…都出自于此。
不过它同时也是一个媒体,一个私立机构,而非电影学院。
《电影手册》如今每年的负债快到万欧元,收购的人不是傻子,也没有什么情怀,不会去买一个烧钱机器。比起金钱价值,手册本身的符号价值更值得去投资。《电影手册》推了一个导演,就等于给欧洲推了一个导演,《电影手册》吹了一部片,就等于给欧洲安利了一部片,若是把手册作为片方的公关阵地,那么收益是难以估计的。
所以“友善”,“时髦”两个词背后其实是金钱。
在国内,请个博主吹部片可能也要花个几万块,这还只是尬吹的价。
美国艺术批评家艾布拉姆斯提到:“艺术批评有四个维度:作品本身,艺术家,审美者,社会。”而在这六十九年中,这四个维度似乎也成了《电影手册》的一道人物弧光。
维度变过,但是批评的自律始终坚守,这也让他成为了一颗六十九年的明星。
那么,今年4月现任编辑所编写的最后一期《电影手册》发表后,这颗明星就殒落了吗?
这没人知道,编辑们可以选择回到大学,可以选择做独立影评人,可以选择自己拍电影…手册精神仍然存在于他们身上,只不过是被解体了,而且很难再传承了。
在合鸟的帮助下,买到了换届后最新一期的法文版《电影手册》。后面,书本会带来部分译文内容,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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