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承用一生装点中国现代教育
■本报记者陈瑜
◆年五卅惨案爆发后,圣约翰师生组织抗议,但遭到校方阻挠,孟宪承率中国籍教授坚决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当“国旗事件”发生后,又与钱基博等人一起带领名学生,宣布“永远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此后,他信守诺言,拒绝和外国教会学校再有任何来往,拒绝工部局的礼聘,不担任待遇极为优渥的华人教育总管。
◆孟宪承的民众教育探索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体贴”。他说,“我们教成人识字读书,特别要看重他们动机的引起……要使他们感觉需要,鼓励兴趣,最好就从工作和娱乐的活动出发。呆板的照教科书教,不如先教成年民众看洋钞票上的字,看路上布告招牌的字,教他们记账、写信、开发票。”一切从现实需要出发,这也是他从事教育研究和实践的特色。
◆孟宪承的一生都致力于西学的传播与研究,但对于传统,他始终有着清醒的认识:“没有一个人能对于他自己社会里的历史文化宣告独立。文化遗产的保存和传递,本来是教育应有的职能。”早年他就曾向钱穆表示要认真诵读《十三经注疏》以加强国学根底。晚年,他将中国教育史作为最终的学术归宿,在发掘整理中国传统优秀教育遗产上倾注了极大心血。
大学的理想
在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大学教育》里,孟宪承高瞻远瞩地对中国现代大学的理想进行了展望:“大学是最高的学府”,但大学之“高”不仅仅在于教育体系的层级,而是因为“在人类运用他的智慧于真善美的探求上,在以这探求所获来谋文化和社会的向上发展上,它代表了人们最高的努力了。”因而,“大学的理想,实在就含孕着人们关于文化和社会的最高的理想。”他提出“现代大学的理想:智慧的创获、品性的陶熔、民族和社会的发展。”
当年孟宪承提出的“大学三理想”,后来成为了他作为首任校长执掌华东师范大学的办学理念,这也是他留给这所学校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孟宪承(.9.21—.7.19),江苏省武进县人。我国现代教育家与教育理论家。早年毕业于南洋公学中院和圣约翰大学,年留学美国华盛顿大学,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年又赴英国伦敦大学教育研究所深造。回国后,先后在东南大学、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清华大学、中央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浙江大学等校任教。解放后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部长、华东行政委员会教育局局长。年出任华东师范大学首任校长。年被评为一级教授,年入选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共和国老一辈教育家”首批宣传名单,是其中唯一的教育学家。
回望20世纪的中国教育史,一代代教育学家怀揣着“教育救国”的理想,经历了从移植西方经验到不断本土化、民族化的艰难求索,他们的筚路蓝缕、薪火相传,共同谱写了那段风云激荡的历史。而孟宪承,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从私塾出发、历经西式学堂,又负笈英美,这样学贯中西的知识结构为他的教育思想奠定了底色——他总是以一种国际性的眼光审视中外教育现实,既善寻他山之石,又立足于本民族传统,形成符合中国国情的教育理论和实践探索。
从20年代起的30年岁月里,孟宪承的名字一直频繁出现在中国教育的诸多重大历史事件里:年1月中国教育学会成立,选举陶行知等15人为理事,他列名其中;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公布第一批部聘教授共29人,他是教育学科唯一入选者;年,担任新中国建立的第一所社会主义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首任校长……他始终走在中国教育改革的前列,与其他教育家一起,共同引领着中国教育发展的潮流。
“土佬儿”其实是个“洋秀才”
孟宪承年出身于江苏省武进县的一户书香门第。父亲早年去世后,母亲杨氏将他带回娘家抚养,杨家为常州望族。家学渊源让孟宪承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传统教育,年幼时母亲便教他诵读和习字,6岁送他去私塾。据杨家人回忆,孟宪承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陪伴母亲和刻苦读书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用功的孩子,真是孟夫子家的后代。”
如果不是因为时代的巨变,孟宪承也许会同他的父亲一样走上科举之路。然而,20世纪初,内忧外患的清政府被迫实行新政。科举制被废、新学制设立、新式学堂发展、鼓励留学等一系列举措,让中国的现代教育就此蹒跚起步,而孟宪承的人生轨迹也因之发生了重大转折。
年,孟宪承考入南洋公学(今上海交通大学前身)中院(中学部)。年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外文系,与他同窗的林语堂曾回忆,“那时圣约翰大学是公认学英文最好的地方。”圣约翰每年毕业率很低,孟宪承入学时班里有二十几人,但毕业时获得文学学位的仅有八人。凭借着读书期间“试必冠其曹,恒以退还学费为奖”的优异成绩,他在八人中拔得头筹。年,毕业后的孟宪承以中等科英语教员的身份来到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与林语堂、马国骥等共事。曾为其学生的梁实秋多年后回忆,“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
清华是当时庚款公费留美预备学校,而渴望走出国门,“藉资历练,稍获新知”也是孟宪承一直以来的梦想。年,考取公费的他赴美入华盛顿大学师从杜威,主修教育学、副修哲学。年,获教育硕士学位后,转赴伦敦大学教育学院深造。但因需供养家庭而中断学业,于年11月回国。对那代留学生来说,祖国的崛起和民族的兴盛是终身相伴的梦。留学经历让孟宪承切身感受到工业革命后西方诸国的强大,认识到教育改革在其中的推动力,也更坚定了他以教育为良方,改变祖国积贫积弱现实的信念。
多年来西方文化的熏陶,似乎并没有在孟宪承的生活习惯上留下太多印记。在清华上英语课,他坚持身穿青衫长袍。即便是出洋,外面套着西服,里面穿的也还是夫人为他手缝的粗布衣服。其孙孟蔚彦也曾记录下这样一则趣事:“在旧上海,一次去看牙医,因为一身布衣,身旁的洋人不时假以白眼,待祖父取出洋书来读,洋人便来搭讪,祖父开口便是纯正的英语,洋人肃然起敬,没有想到身旁的‘土佬儿’,实在是个‘洋秀才’。”
“国民教学之不可寄托于外人也”
当孟宪承在外留学时,大洋彼岸的这头,五四时期的中国掀起了一场“民主与科学的教育思潮”,随着杜威等实用主义教育家的访华而更是达到高潮。知识界纷纷撰文介绍、评论杜威学说,在学校中也大力试验。对当时中国教育界来说,实用主义思潮的传播不仅挑战了对自清末以后传入中国的、以赫尔巴特为代表的西方传统教育思想和观念,也松动了存在几千年、根深蒂固的中国古代教育思想和观念。
学成归国的孟宪承,很快成为其中的“主力军”。通过翻译包括美国实用主义大师詹姆士的《实用主义》、杜威的《思维与教学》等在内的多部教育名著,他向国人呈现了一幅国外教育最新成就和发展趋势的绚丽画卷。但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同在教育上的努力,而各国所应付的问题却不同”,“各国的问题不同,所采取的方法也不一”。因而,思考如何将西方教育理论本土化、民族化,成为这一时期他学术探究的重心。
出版于年的《教育概论》是这一探索的重要成果。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教授杜成宪认为,这部著作的出版不仅顺应了当时中国教育学理论的转向,更是在中国倡导了以儿童发展为中心的教育立场。原先的教育学著作,从概念出发、注重演绎,其理论体系的展开,通常是循着‘教育的定义’“教育的目的”……这样的逻辑。而在孟宪承的《教育概论》中,第一、第二两章分别为“儿童的发展”和“社会的适应”,立足于教育的出发点——儿童,展开对整个教育问题的讨论。年9月教育部颁布的《师范学校课程标准》中,教育概论课程的“教材大纲”与他的《教育概论》十分相近,多少能窥见这部著作在当时的影响力。
将外来教育资源民族化的努力,在孟宪承那里远不止于“坐而论道”——针对当时教会学校“重英文轻中文”的通病,以及自倡导白话文以来国文教学中出现的问题,年,孟宪承回到母校圣约翰担任国文部主任,开始投身于国文教学改革。他大刀阔斧地提出一系列规定:实行统一的中西文学级,中学毕业生达到新定的国文程度方可升学;组织国文教学研讨会,探讨教学原理、制定课程标准等;编纂出版面对学生的国文出版物。他的国文教育主张,“推进了中国国文教育在由文言向白话转型过程中的重建”。
在他任职前,黄炎培曾率专家考察圣约翰时认为“中文改进之计,事不容缓!”而在他改革后,“学生之国文与英文水平相当”,许多学生从以前只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ABC”,转而对中国的语言和文化传统产生了兴趣。由于成效斐然,《申报》等当地重要报纸也经常报道这场国文改革的最新情况,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然而,这场国文教学改革最终因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中断——年五卅惨案爆发后,上海各界人士纷纷走上街头。圣约翰师生也组织抗议,但遭到校方阻挠。为声援学生的爱国运动,6月1日,孟宪承召集学校的中国教授开会,在会上慷慨陈词:“假如做一个学生,只知自己是圣约翰的学生,而不知是中华国民,看到同胞为外人屠杀漠不关心,这对我们平日所讲的国民自觉教育,将无法自圆其说。”“教师应该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维护国家、民族的尊严,否则,今后我们也无颜再以学问文章与学生相见于讲台”。在师生的据理力争下,校长卜舫济被迫同意学生罢课、降半旗向死难者致哀,不料却在6月3日出尔反尔。师生终于“义愤填膺,忍无可忍”。以孟宪承为首的19名教师带领名学生,宣布“永远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发誓“以后不再进任何外国教会学校”。
圣约翰师生的这场壮举,在当时社会上产生强烈反响。上海学生会联合会致信称赞道:“于此全国愁惨之空气中,忽现一线曙光,使顽夫兼懦夫有立志,此不幸中之幸也。……此次约大学生独能以爱国心,与人格为天下倡,其难能可贵,更非寻常之学校可比。”而经此事件,孟宪承们也彻底认识到,“国民教学之不可寄托于外人也,中国教育事业的发展必须依靠中国人自己”。同年八月,他们自行创立“光华大学”,孟宪承为十二人筹委之一。
走出象牙塔“为生民立命”
20世纪20年代末,从西方移植而来的新式教育在中国越来越“水土不服”。教育家陶行知直接抨击其为“培养小姐、少爷、‘高级废物’的教育”;而孟宪承也展开了反思,他认为其“最大的缺点,在于教育的设施,没有能和国计民生,发生重大的影响。到现在一般学生,还只把求学当作是‘读书’,毕业当作是‘资格’,教的学的,没有的确能增进实际生活的丰富和效能。所以民生是民生,教育是教育,依然没有策应。”
国难当头,当不合时宜的新式教育热潮褪去,如何重构一个适合中国国情的教育蓝图,是当时所有教育学人在思考的问题。人们逐渐认识到,要改变中国落后挨打的面貌,必须依靠民众力量。为此,不少学者纷纷走出象牙塔,去到城市和乡村,就此开展了一场持续20年之久的教育运动。其中自然也有孟宪承的身影:年秋,放弃了中央大学教育系主任职务的他,到中国第一所培养民众教育师资的学校——江苏省立民众教育院暨劳农学院任研究部主任兼教务部主任。之后,他又在杭州创办民众教育学校、主持江苏北夏普及民众教育实验区,陆续进行民众教育的探索前后跨时8年。
面对新生的民众教育,“孟宪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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