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系列诅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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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已是百年,两家人在这块土地上挥洒岁月,散伴春秋。此时,王守道,陈老爷都已作古,当年的宅院已经散落成一个村子,除了从外地迁过来一户朝鲜族之外,全村依然只有两个姓。

一百年来,村里人耕读传家,日子过得安静祥和,一辈又一辈,生生不息。

直到有一天,有户王家人的姑娘身上生了一种怪病,才打破了小村以往的宁静。村里人传得纷纷扬扬,都说王姑娘这病来头不善,请了很多郎中都看不好,据说是因为:闹鬼!

有人去她家里看过,大白天的,那姑娘说话没有人声,嗞嗞的像蛇吐信子,整张脸黑气笼罩,青筋暴出。爹妈每天喂饭,稍平静的时候给洗脸,但是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狂,而且越来越严重,逐渐到见人就撕咬的地步,有人问你是谁,她慢慢的转过头,邪魅一笑:我是张鬼玉…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

过了几天,也没人敢问了,弄了个链子锁住手脚,以免她伤到自己,一日三餐都放到床边。

家里人干着急,看了很多郎中,都找不出病根,后来请了个白胡子的老中医,把着脉说了句话,把别人都吓着了:姑娘有孕在身,你们都不知道吗?

家里人查了几天,终于锁定村里的那户朝鲜人,他家里那个小伙子,曾经来找过王家姑娘,甚至有好几次天黑之后,有人看到他俩在村西北的林子里待着,要问罪魁祸首,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这户人家,十几年前不知道从哪迁来,语言不怎么通,生活也很困难,而且,外来户,本来就很受排挤,现在又犯了事,村里的王姓人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一个晚上,王家人约好了,一起上门讨说法,先将那姓金的小伙子绑起来,院子中间烧起木炭火,一人多高的火苗跳动着,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王家姑娘的爹满脸怒气,用手指着这家的男人,叫道:“我不管你们从哪里来的,这事,你们不给个说法,咱今天谁也别想好,你儿子办的好事,让我家姑娘怎么见人?”

朝鲜人,唯唯诺诺,蹲在墙角,用有限的几句中国话为自己辩解,后来听明白了,他说自己有族规,不能娶外族媳妇。

王家人当场都炸了:不能娶你还乱搞!人群议论纷纷。这个村子本来不大,人也不多,有事一招呼,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与其说是壮声势,不如说是看热闹,农村人,对男女之事,尤其喜欢凑热闹。

不管王家人怎么指责,这对朝鲜夫妻就是不说话,抱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宗旨。王家人发了狠,指着炭火堆说:给你们两条路,要么,你跳进去,要么,你们走。

第二天,那家人走了。

王家姑娘的病依然不见好转,爹妈没办法,请了族里的长辈们,到家里来一起拿个主意。这些老人也都七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坐在一块,先唠了半天家常,把个沉重的家族会搞得像过年一样,但是,提起张鬼玉,气氛一下沉闷了,谁也说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

讨论了半夜没有结果,最老的老头站起来,把烟杆往墙上磕磕烟灰,又把烟丝袋系好,环顾一周,才吐了一句话:请家谱吧!

家谱,在中国乡村,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上面不仅记载着家族的资历辈份,还记载着家族中稍大的事件,有些大姓的家谱,甚至可以详细到某某年气候怎样,收成几何;家族里的姑娘嫁到何地,生子女为谁,非常详细。

百姓的叫家谱,皇家的叫玉牒,官方修的叫志,县志,乡志,遇到不明白的疑难事,现在查百度,以前只能查家谱。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查看权限的,一个家族的家谱必须让有条件的人来保存,什么条件呢?一,品行端正;二,长门长孙,就是说你是家里老大,从这一辈往上看,爹是老大,爷爷也是老大,每一辈的人在兄弟中都是老大才能算是长孙,长门长孙在中国民间是很有话语权的。

比如孔家,孔子到现在已经两千多年了,后代少说也有几十万,但是,长门的子孙才被封为衍圣公,最后一代衍圣公出生在民国,军阀混战,社会乱的一塌糊涂,即便如此,孔家媳妇临盆的时候,北洋政府依然派兵护院,几条街都戒严了,就是要保证血统纯正,避免出现狸猫换太子的事来。

说话的老头就是王家长门长孙,也算是一族之长,当天就吩咐下去,明日启封。

第二天一早,王家辈分最长的几个老头都到了,盛装肃立,就连平时干农活的手也都洗干净了。又是一套繁琐的仪式,最后拿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摆在供案正中,由长门长孙上香,所有人叩拜。打开之后,族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分别传看,找了一上午,终于在家谱的备注栏里,看到几行小字:

“光绪二十一年,有外乡妇人张氏流落至此,因琐事和本族不睦,后贫病而亡,葬于村西北,或有孕”。另起一行:“张氏,名瑰玉”。

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但都明白,这里面肯定有事:不睦,死了,还有孕,细思极恐。

光绪二十一年,距今差不多正好是一百年前。

名字找到了,人也摸清了,葬于西北,村西北有一个大坑,但没听说有坟,下一步怎么办,当家老头下令:找!

所有人带上家伙事儿,浩浩荡荡,直奔村西,沿着村中的大路,走到头,折向北,不多远,是村学校,旁边是个大水塘。水塘另一边,有一片树林,落叶满地。再向北,就是另一个村了,所谓村西北,跑不出这片树林。

一天时间没过,林子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听说真有个坟,全村都跑去看。人群围着的土坑子里,躺着一口棺材,年月久远,已经成了一堆烂木头。木头中间,平放一具女尸,衣服像是用墨汁浸过的纸一样,破破烂烂,相比之下,尸体倒保存的还好,皮包着骨头,还没有腐烂。

此时天已入秋,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一阵风吹过,黢黑的尸体上竟慢慢长出一层红毛来,风一吹,似乎动了动。人群一下炸了,潮水一般后退,后面的躲闪不及,压倒一片。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尸体暂时不动,晚上留下几个人守夜,待明天再作打算。

是夜,月白风轻云淡,偶尔几声虫叫,为夜色更增静谧,庄稼地里因为昼夜温差,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被安排守夜的人,说不怕是假的,但长辈有话,而且都是亲近门儿,不帮忙是说不过去的,众人散去之后,留守的三个人燃起一堆火,一来取暖,二来壮胆。前半夜平安无事,几个人提着的心都懈了。

年龄最大的叫王槐,从地上爬起来,吩咐其他两人:“王桐,王根,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弄点酒来,这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喝点,还真不好熬。”

一会儿功夫,酒来了,又带了几个小菜,三个人提提精神,几口酒下肚,也不那么紧张了。这里面,王槐是大哥,平时就带着他们玩,二十啷当岁,正是胆壮的时候,没喝一会儿,就开始出点子。

首先是王槐,吃了一口菜,觑着对面俩人说:“这么喝没意思,要不,咱赌点啥?”王桐胆小,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不接茬,王根是个鬼机灵,当下一拍胸脯,说:“赌啥,吃屎还是喝尿?”

王槐笑骂一句:“这个你门清,比不了,你看,咱那边不远,就躺着一个人,今天刚扒出来的,这样,谁有胆,去墓坑里,拿点东西回来,谁敢拿,算谁赢,不敢拿,罚酒!”

王桐叫了声好,端起酒杯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干了你随意。”

王槐骂道:“看你那怂样。王根,看你了。”

王根站起身来,一抱拳:“得令!”转身迈步,雄纠纠气昂昂,只是感觉越走越没底气。来到墓边,突然浑身一哆嗦,俩人在后面看着,也头皮一紧:要出事?再看王根,站在墓坑边,揉了揉眼睛,似乎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不敢相信,摇摇头,转身就往回跑。

等气喘吁吁跑回来,嘴唇都白了,王槐站起来,先骂一句:“看你那出息,别慌,到底咋了?”

王根哆嗦着嘴问:“哥,你白天看的时候,那女的,啥姿势?”

王槐说:“不就是躺着吗,咋了?”

王根都快哭了:“不是了哥,你去看看吧。”

王槐也有点懵:“也可能我记错了,没事,别自己吓自己。桐,你今天离得近,你看清了没有,是躺着还是趴着?”王桐皱着眉头只顾着走,也不说话。

三个人到坟坑边一看,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尸体不管是躺是趴,都区别不大,但现在上半身已经坐起来了,这个确实不好解释。

王槐腿有点软,勉强撑得住,再看这俩货,跪下就开始磕头,王根边磕边念叨:这位大妈,大姨,姑奶奶,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挖坟的事,是别人定的,我也是没办法,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您可千万别吓我们,知道您旧社会受了不少苦,现在全国都解放了,有啥需要的,您给我托梦,我一定烧给您,不劳您亲自走一趟,成不?

王槐哭笑不得,照屁股上就是一脚,差点没把王根踢下去。他闷吼一声:“都给我起来,丢人不?”王根和王桐可怜巴巴地看着王槐,都摇摇头,王槐看这样不是个事,索性也蹲下给这俩人分析:“这东西看来不是善类,这么多年了,尸体还不腐烂,白天见风长毛,物反常为妖,万一起了尸变,估计咱整个村都要遭殃。”

王根王桐早就没了主意,瞅着王槐:“那哥你说,咋办?”

“只有一个办法:烧!”

“不说一声就把尸体烧了,老头们能同意?”

“来不及了,这叫先斩后奏,她一个孤坟野鬼,没后代儿孙撑腰,咱烧了,老头们就算生气,也不会拿咱怎么样。”

“好,怎么烧?”

王槐跑到火堆旁捡起没喝完的半瓶酒,说道:“用这个,高梁小烧,六十多度,见火就着。”他拿着酒瓶,对着火光晃了晃,似乎还剩小半斤。

高梁小烧的烈性,这里的人都知道。乡下也没太好的酒,平时一到农闲季节,天气转冷,严霜铺地,每家都会备上一两箱,一瓶一斤,一箱十瓶,二十瓶酒,一入夜就喝上二三两,感冒的发汗,没病的祛寒,等两箱酒喝完,最冷的天也就过去了,开门把箱子一扔,抬头就能看见柳树上的嫩芽。

酿酒的厂子就在几公里外的镇子上,是经两三遍蒸馏过滤留下的酒头,清醇浓冽,见火即燃。农村酒量再好的汉子,能喝八两已经是顶天了。

王桐王根听安排,一人抽出一根烧着的木棍,权当火把站在两旁,女尸在火光映照之下,一张鬼脸更加狰狞,刚才是半坐,这会似乎又起来了点,空空的眼洞对着火把,两支手骨撑着泥地,仿佛也知道大祸将至。

王槐忍住恶臭,紧紧盯着那半瓶酒,正待要浇,突然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仔细一看,那女尸枯骨也似的左臂上,挂着一副玉镯子,早上挖尸的时候被泥包着没注意,现在泥巴干结脱落,露出一段玉质,也是晶莹剔透。

三人合计半天,有心发这个死人财,其他俩人有贼心没贼胆,上手的,还是王槐。他把瓶子交给王根拿着,紧紧裤腰带,就下死手去拽那玉镯,女尸的胳膊就剩下皮包着骨头,顺着往下拿很容易,无奈手指在泥地里插着,要想取下来,必须要把手指拔出来才行。

王槐正咬牙发狠,背后王桐喊了声哥,声音发颤,王槐正要回头,突然手腕一紧,心知不妙,慢慢低头看去,自己的胳膊已被女尸长满红毛的手骨紧紧抓住,欲抽不能,一抬头,女尸慢慢张大嘴巴。

身后俩人见此诡异景象,吓得心胆俱裂,王根反应快,扔下火把就跑,王桐本就胆小,这时候大腿转了筋,想走却迈不开步子,一屁股摔倒在坡上,眼瞅着要往下滑,手里的东西也都顾不上了,往后一甩,转身爬上土坡,惨嚎一声,两腿似乎有了点力气,再顾不上哥们义气,朝已经跑远的王根狂奔而去。

这声惨叫,正是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整个村子的狗似乎都被吓住了,鸦雀无声。

王槐被女尸抓到手腕,急于脱身却感觉越挣越紧,恍惚背后有东西飞来,躲闪不及,被王桐甩出的酒瓶正中脑门,瓶体迸裂,高梁小烧淋了一身,紧接着又是一根烧着的木炭,那火,顿时冲天而起…

第二天一早,全村已经传开了,王根王桐躲在自己家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问什么只会说一个字:鬼!王根后来清醒了过来,吐了一地酸水,送到镇上的卫生院,输了几天水才算捡了一条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问,一问就犯病。

王桐直到最后也没清醒,疯得连家人都不认识了,每日里披着条被子,把自己裹得像鸟一样,见人就傻笑。一夜之间,好好的小伙成了傻子,爹妈说啥也接受不了,呼天抢地,几近癫狂。

最惨的是王槐,村里人去看时,他躺在女尸的位置,整个人都成焦炭了。嘴巴大张,呈挣扎的姿势,身上还冒着青烟,要不是没烧尽的鞋子还能辨别,谁能想像这堆黑炭,一天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女尸,却不见了。

泥坑里似乎有四脚动物爬行的痕迹,印子一直延伸到村口,消失了。

死一个,疯一个,病一个,纸里包不住火,早有人报到镇上派出所。那个年代,虽然人都很穷,但民风淳朴,很少出现如此恶性案件。所长就是临近村的人,平时手底下也就俩人,面对如此大案,不敢自专,一纸行文,向上级公安局求援。

自此之后,村里人心惶惶,天刚一落黑,家家闭门,户户落锁,再无半点烟火气息,平时热闹喧嚣的乡下农庄,几乎成了一个鬼村。

这年的秋天,干旱少雨,庄稼地里的玉米早就收割完毕,专等着一场透雨,好种小麦。往年这个时候,早已是阴雨连绵,秋风秋雨带着凉意,席卷平原大地,大坑小塘水满为患,有时候一场雨下来,水能漫到家门口,晚上到处蛙鸣,种过麦子的人们聚在一起,听着蛙叫,看着电视,掐着辫子,哄孩子睡觉。

今年不知怎么了,天上厚厚的云层翻滚着,雷也打过几次,就是不见雨。坑里的水都快见底了,老人们聚在一起,叹息着:这不像是太平年景,乌云密布不落雨,不祥之兆。年轻人自然都不服气:不下雨,那是不到时候,扯啥太平不太平。

有老人笑笑:“还是你们有能耐,三翻两刨的,还能挖出一具女尸来。你知道尸体长毛意味啥吗?”一说尸体,所有人都不敢吭声了。

自从那天女尸消失之后,再无踪影,村里人除了一入夜就顶死房门之外,一连数天,倒也太平无事,绷着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

老人转头问一个闲汉:“柱子,那天你离得近,看清亮没有,尸体上长出来的毛,是啥色儿?”柱子皱着眉头回想,半晌说到:“好像是红的。”

老人长叹一声:“天要黑了,都回吧,如果今晚太平,明天就得想办法请先生来了。”大家听得半信半疑,都觉得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出得门来,发现云层越发的厚了,堆积着,翻滚着,远远瞧去,似乎能看见几条发光之物在云层中闪转腾挪,若隐若现。众人瞧得出神,突然一道闪电劈下,紧接着就是隆隆的雷声,从远到近,众人一个激灵,抱头四散。

闪电一直持续到晚上,雷声阵阵,依然没有雨。

王家姑娘本来消停了几天,一听雷声,却像发狂了一般,挣的链子哗哗作响,手腕都勒出血来。家人都不敢睡,生怕链子不结实,万一断了,家里几个人不一定制得住。

到后半夜,雷声小了点,姑娘也慢慢平静下来,几个人都困了,哥哥王全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活,这又熬了大半夜,早就困得不行了,准备出门撒个尿,回来就睡。

他上完厕所,系上腰带,回到屋里转身准备锁门,一闪眼,发现院子里似乎站着一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头脸,他迟疑了一下,揉揉眼睛,就着微弱的灯光正待细看,一道闪电劈过云层,院子里顿时亮如白昼,这下看的真切,哪是一个人,分明就是挖出来的那具僵尸,浑身红毛,直直的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王全鬼嚎一声,反手关死屋门,冷汗淋淋而下,爸妈问怎么了,王全喘着粗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家姑娘本已安分下来,昏昏似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像一只蜘蛛趴在床上,黑气满面,慢慢地转过头,用黯哑的嗓子邪笑着:我是张鬼玉!

这一个晚上,王家人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有心叫人,又怕惊着院子那个东西,它要一直站着不动还好,万一向前走一步,人都要疯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透过门缝看时,院子里空空如也,那个东西凭空消失了,似乎压根就没出现过。王家宅子遇鬼这件事不等半天,已经传遍了全村,一家大小都是被搀出来的,连熬带吓,一个个面无人色。

检查一下满院的东西,活物全死了,一条黑狗,平时拴在大门口的歪脖树,栓狗的绳子竟然七绕八绕,把整只狗悬在半空,活生生吊死了。

院子的西南角本来是个猪圈,这两年猪肉便宜,就把猪卖了,圈了一群大鹅,一个晚上过去,圈里死了一片,每只鹅身上都有伤口,深可见骨,流了一地的血。

平时守在村子的几个警察,因为一连几天风平浪静,都回镇上去了,重又派人请回来封锁现场,查来查去,丝毫摸不着门道。

王家族人商议,不能再等了,这事不能按常理去办,邪事还得邪着来。可附近有点名气的通灵先生,阴阳婆婆,都请遍了,平时让他们插筷子看香,糊弄点老百姓的钱还行,现在见了真章,个个装聋作哑。一听说附近那个闹鬼的村里来人请了,不惜闭门装病,拉都拉不起来。

到了傍晚,金乌西坠,晚霞满天,西南边的官道上,走来一个人,他一身白衣,闲庭信步,手拿一把折扇,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却见他进村不问方向,径直走进闹鬼的王家。

王家屋子里坐满了本族人,几个年龄最大的老头也在,眼看着里屋的姑娘病势越来越沉,众人都是一筹莫展,姑娘的娘急得都给大家跪下了,双手合什,嘴里念叨着:诸位叔叔大爷,求恁快想个法子,救救孩子吧,你们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们说一声,我马上拿去卖了,钱多钱少,只要能请到先生救命,房子也是能卖的。说着,眼泪滚滚而下,捂着脸放了声:“天呢,我们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先是被人家欺负,这又招了哪门子邪。老天爷啊,你还给不给活路啊?”

她哭的凄惶,众人听着沉默摇头,突听院子里有人接话:“阿弥陀佛,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众人正诧异间,来人已到面前,正是那个手拿折扇的白衣人,几个老头细细打量,却越看越奇,这人年龄看着不过三十来岁,一身打扮非僧非俗:

上身衣长过腰,奶白色的布料闪着丝绸的光泽,领口袖子都镶着浅紫的滚边,前襟中间是两排盘扣,左胸前绣着一朵出水的莲花,鲜艳欲滴,正面看似乎是唐装,可背后却一袭长衣,尾部分叉,垂到膝盖以下,风衣不似风衣,说燕尾吧又有点道,如果罩上一件坎肩,又像是清朝的马褂。

裤子像是刚流行的西裤,却是半点褶皱也无,脚上是一双黑色千层底,走了一路,却是纤尘不染。头上发长过尺,都总到脑后,用红色丝线编成一束,尾端散开,甩在身后。越发显得整个人长身玉立,潇洒不羁。

几个人正看的糊涂,年轻人似乎已见惯了这种场面,轻轻把折扇合上,稍稍屈身作礼,直起身来,也好奇地打量着别人,他看着刚刚还在哭天抹泪的女人,凝视片刻说到:“天意从来高难问,要想治好姑娘的病,恐怕还要我来才行。”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先生!

先生这个词放在古代,是个很尊贵的称呼,正所谓“达者为先,师者之意”,不是什么人都能乱用的。但到了现代,先生这个词慢慢用滥了,教书的,看病的,给猪打针的,都能称为先生了,但在此地乡下,还有一类人可称为先生,那就是阴阳风水师。

几个老头连忙站起来,老族长忙叫:快给先生上茶。小先生满面含笑:“茶就不必了,还是先看看孩子的病吧。”

这个时候,老族长倒是稳下了神,挥挥手让众人坐下来,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有没有真本事,那么多名声在外的人,都闭门不敢应承,这个人,不请自来,不知家门底细,年纪轻轻,粉嫩的一张脸,虽然也是眉清目秀的,但老人们都有个逻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阴阳风水,辟邪驱鬼,当然越老越有道行。他,行吗?

老族长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问:“请问先生此来,所为何事?”年轻人似乎也洞察了老人的意思,却也不生气,笑道:“我是来结缘的。”几个老头面面相觑,结缘?结缘是个什么鬼,是结姻缘,还是别的什么缘。如果不是看这年轻人一身清秀,又彬彬有礼,这话换个人说出来,真要怀疑是个流氓了。

老人又问:“刚听先生口诵佛号,难道是佛家弟子?”

小先生说道:“三教本出一家,佛曰慈悲,道曰自然,子曰仁义,晚辈以佛为心,以道为骨,以仁义行施天下,大道渊深,周流万物,何必只用一把尺子去量呢?”一番答对,毫无破绽,几个老人暗自点头,别看这年轻人岁数不大,见识却是不凡。

众人一时也找不出别的话,宾主无言,气氛略显沉闷。老族长抽一口旱烟,猛烈咳嗽起来,下面几个人忙上前倒水的倒水,捶背的捶背。

他望八十的人了,是王家的长门嫡系,德高望重不说,同辈人中岁数也是最大,常年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村里的婚丧嫁娶一般也不敢打扰他,这次如果不是事情太过诡异,需要人主持,换成别的事,是肯定请不动的。

这个岁数的人,农村人讲,半条腿都踏进棺材了,咳嗽更是常见病,佝偻着腰,肺部像破旧的风箱,一咳就停不下来。

小先生看老头咳得说不出话,问道:“你很不舒服吗?”

老头喝了一口茶,总算压了压,挥挥手说:“老毛病了,看了医生,说是抽烟熏坏了肺,要动刀,我这个岁数,活一天是一天,也别去受那个罪了。”

小先生笑道:“世间庸医害人不浅。自己医术不到,却道别人恶习染病。我这里有一方桃花云茶,功效尚可,正好送与你养病。”说着,向前两步,抽出一直放在背后的手,众人看时,两只手,除了一把折扇,依然是空空如也,不知茶从何来。只见他左手不动,右手张开手掌,五指轻挥,一翻一覆之间,手中已多了一段干枯的树枝。

见众人惊愕,少年轻笑一声,转眼凝视着手里的树枝,一点点的嫩芽从枯枝上拱出来,逐渐抽芽,长大,结成一团花蕾,又轻轻的一晃,花蕾舒展,一朵粉红色的桃花赫然开在眼前,花瓣上似乎还沾着几颗露珠,颤巍巍的,娇艳欲滴。

众人大奇:先不说时令不对,就算是阳春三月,这花也不可能开的这么快,从发芽到开花,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这是魔法吗?

小先生从桃花上轻轻的摘下一片花瓣,放入老族长面前的杯子里,说也奇怪,那花瓣一见水,就像冰块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

他把杯子推到老族长面前,老族长将信将疑,但看他枯树开花的手段,又不像是骗人的,便不再犹豫,接过茶杯,闭上眼一饮而尽。

顿时,刚刚放凉的茶,这会却像是高度的白酒,顺着嗓子,一条线直入肠胃,接着,五脏六腑逐渐变热,推动久已停滞的经络重又运行起来,胸腹间像石块般的郁结之气慢慢的被摇晃,击碎,四体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睁开眼来,顿觉神清气爽,耳清目明。

他站起身来,不可思议的来回走了两步,众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平时一步三喘的老族长这会腰背挺直,步伐矫健。哪像个八十岁老头。当下再无疑惑,这个少年,是一个活神仙。

老族长连忙吩咐:“王全娘,别站着了,快,去镇上买菜,买酒,好好招待先生。”王全娘忙答应着去了,其他人也忙活起来。

农村的最高规格,是有酒有肉,也不知道这位不僧不俗的年轻人有没有忌讳,人一热情起来,也顾不上问了。大家招呼着这个少年,态度不是一般的好:请坐,喝茶。

忙乱半天,事情终于进入正题,老头开口了:“先生真是神仙手段,不知我这苦命的孙女到底得了什么病,这些天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像是有邪物作祟。”

小先生答:“她生的不是病,只是一不小心,踏进了一个百年前的诅咒。”

吃过饭,不到九点,乡村的夜晚,漆黑静谧。而村里王家,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小先生已经看过了王家姑娘。说是看过,其实也很简单,以前请的先生都要插香耍剑,上供起坛,最不济也得烧两道黄表纸,口中念词,说什么太上老君,金身罗汉的请一圈。

小先生则不然,走到床前,折扇一挥,病人便沉沉睡去,接着伸右手食指,轻轻抵在姑娘的太阳穴处,半眯着眼睛,似乎在感受体温。片刻,小先生收回手指,轻道:“可以了。”接着转身回到堂屋坐下,众人不知道可以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又不敢随便开口,生怕问出什么不祥的事来。

还是老族长忍不住了,问道:“先生,这孩子是得了什么病,可还有治?”小先生整整衣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你们疑的不错,是邪灵附体。”

这句话出口,众人又想起前天那个可怕的夜晚。小先生似乎洞悉了大家的意思,目光扫视了一圈:“有东西来过,是吗?”

王全战战兢兢的说:“是,我先看见的,那是个啥东西,道吓人的。”

小先生斜倚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显得有些慵懒,道:“人有三毒,以贪居首,鬼也一样,成了魔,还想千年不老,位列仙班。”

众人还是不明白,小先生突然严肃起来,说道:“你家姑娘已被附身太久,邪灵入心,已近七成,很快就会迷失本性,再难恢复本来面目,所幸,它似有一丝天良未泯,尚可救药,否则,姑娘早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今天晚上,它还会来,我在这里,很可能触怒于它,届时必定会全力反扑,所以,我们有两步路要走。”

小先生扫视一下众人,见大家都在听,接着说:“第一,我会全力阻止它的阴魂继续入侵,第二,已经附体的阴魂要想办法化解掉,才能保住姑娘本心不失,阳寿不损。这第二件事,需要有人帮我才行。”

王全在旁边忙答应一声,说道:“管,需要俺咋帮你,你尽管招呼。”

王全这个人,二十岁出头,平时在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没念过多少书,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除了调皮捣蛋之外,就是胆小。家里出了这种事,自己晚上被子蒙着头哭也哭几回了,但是,生病的毕竟是自己亲妹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被逼死。

小先生一笑:“也没什么大事,一会儿把灯关了,你去找一枚红色蜡烛来,我要先为你妹妹补神。”

时间慢慢流逝,夜深人静,渐近子时,老人们也都回了。姑娘父母本是不想睡的,禁不住小先生劝说,才留下灯,各自回房。

后半夜,渐渐起风了,隐隐响着雷声,秋风卷着落叶,沙沙的打在窗户上,寒气逼人。

王全有任务,就守在小先生旁边,这几天的事太过惊悚,有个人一起待着,他很乐意,让他自己去睡觉,反而是件难事。

蜡烛点好了,这是问了许久,才从村里富贵人家借来的,三根大红蜡烛,根根二寸粗细,尺把来长,农村里不到年节给神仙烧香,给老祖宗上供,平时很难见到。

蜡烛旁边又放了一杯清水,小先生盘腿坐在病人床前,一手垂下,一手平放胸前,五指成兰花状,结成一个很奇道的手印,看似在闭目养神,慢慢地,指尖颤动,隐约有五彩光晕闪动,再看蜡烛和杯子,一丝丝的雾气夹杂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慢慢地弥漫开来,飘向床上的病人,直至把王家姑娘从头到脚全部笼罩在一片雾气中。

王全站在旁边,张着大嘴,看得五迷三道的,正想叹口气惊讶一声,一闪眼看到窗外,窗棂的格子中间,正露出一张骷髅的头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口气没叹出来,又吸了回去,噎得两眼一翻,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耶熊!

眼看要晕过去,一回神想起来,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忙把持定了。再看小先生,依然是闭着眼睛,似乎全没留意窗外的东西。只是瞬间指尖彩光大盛,室内雾气弥漫。

那东西看到室内的人,似乎暴怒起来,身上的红毛根根像钢针般直立着,指骨尖如刀刃,抓住窗户,远远看就像一只面目狰狞的猴子,却长了一颗人的头骨,虽然没有眼睛,却能明显感觉它在狠狠的瞪视着小先生。

王全这时候裤子都快吓掉了,越是怕,眼睛越是移不开,生怕漏掉一个细节,那东西的嘴巴慢慢张大,直至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嘴里冲出一股黑气,直奔床上躺着的王家姑娘,这股黑气浓如墨汁,腥臭难闻,姑娘本来脸上慢慢泛起的红色一近黑气,又逐渐褪了下去。

小先生再不能熟视无睹,一直垂着那只手忽然抬起,并指成掌,隔空挥出,精准无比的打在红毛怪物身上,这一掌打得相当结实,怪物一个闷哼,退出两三米远,身上红毛烧了一片。

吃了这一掌,它似乎发了狂,变得更加凶悍,马上又飞身上前,双指用力,把木格子窗户一把扯烂,纵身就要跳进来,小先生看得分明,在它凌空跳起,尚未接地之际,又是一个手印劈出去,这次威力更大,旁边的王全都听到了,出手雷声隐隐,迅疾无比,王全虽笨,但小说没少看,脑子里冒出一个词:五雷夺命掌。

这一掌直接把它打飞了出去,趴在地上,身上焦烟一片,它似乎明白了些,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似弱不禁风,却暗藏非常手段,自己不是对手,再拼只会吃亏。

它纵身一跃,翻墙而去,这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风停了,一切又重归寂静。

第二天一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遍整个村子:老族长被杀了,而且死状恐怖,喉咙处有一个核桃大的血窟窿,全身的血似乎被吸干了,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老早就有人报到了派出所,现场拉起了警戒线,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很快就有谣言传得吓人:

“听说老族长是被啥东西咬死的…”

“是吗?道不得警察到现在都找不着凶器呢?”

“咬死还不算,浑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这是鬼怪作祟啊,那可咋办?”

“还能咋办,警察也不会抓鬼啊,案子破不了,还得死人。”一时间,风声鹤唳。。。

没办法,人死如灯灭,就算再诡异,再不能接受,丧事该办还得办,老族长家里就一个儿子,叫王长锁。因为是长门长孙,老族长的丧事办得颇为隆重,王家没出五服的本家都来听招呼,扯孝布的,剪灵幡的,再加上埋锅起灶,还要给十里八村有来往的亲戚传信,一拨一拨的人分派出去,烧纸的,哭叫的,忙成一团,等到孝子拄着丧棍往灵前一跪,整个王家上下已是混沌世界,白色乾坤。

本地规矩,死了人要停灵三日,等亲戚朋友前来拜祭,到最后一日,方大宴来客,移棺入葬,重头戏都在后面,因此,第一天里,等上上下下布置停当,众人都早早的散了。

至晚间,王长锁引了小先生来家,毕竟,这个年代的农村,各种稀奇古道的讲究要比警方的验尸破案更有市场,更何况,长锁压根就不信自己的老爹是死于一般的谋杀。说的也是啊,杀个人,或因仇,因财,都可以理解,但吸血怎么解释?

小先生揭去死人身上的白布,饶是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大为触动:老族长双颊深陷,二目圆睁,皱眉张口,显见死前经过了一番挣扎,喉咙处的血洞已经凝干,浑身蜷缩着,寿衣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一天前还饮茶谈笑的老族长,转眼间已身赴杳冥。

王长锁五十多岁的人了,生死之事也见了不少,但凡事没到自己头上,不会有切肤的体会,现在,一生孤苦,没怎么享过福的老父亲,就躺在眼前,驾鹤之日,竟是这样一副惨景,再想想老爹平日对自己的关怀教导,犹历历在目,终于,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再也把持不住,痛呼一声“爹”,双膝跪地,已是泪如雨下。

小先生重新盖好白布,眼中也是泫然欲泪。他站起身来,对着长锁摆摆手:“你起来,我有话问你。”长锁哭了一阵,胸中畅快了些,擦擦眼泪,说道:“先生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小先生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你知道张瑰玉吗?”长锁吃了一惊,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家谱上的那个名字,更奇怪的是,从第一面起,就觉得他的面容似曾相识,却总也想不起来像谁,虽然还不能确定他和自己的家族有何渊源,但是,看他沉稳老练以及置身事内的当仁不让,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局外人。

长锁定神说道:“我也不知道,家谱上好像有这个名字。”小先生眼中一亮:“家谱?家谱怎么说?”长锁摆摆手,意思稍等,转进里间,翻了一会,抱出来一个木匣子来。

小先生拿出家谱,一页一页看着:“先祖守道公,避清末庚子之变,离京南下,迁居柘桑村,此为第一代王家始祖。守道公生三子,长子令君,娶城西侯氏女,生子王玉东。次子令臣因病早亡,遗有两子;老三令成,小字凤声者,因事出走,不知所踪,玉东生子王宝兰---此即是老族长了。

终于,小先生翻到了那段刺心的小字,上下看了几遍,半晌,轻轻合上书本,口中喃喃念着:不睦,贫病,有孕,我明白了!

长锁猜的不错,这位凭空出现的小先生,便是当年失踪的王家三公子令成。

百年前举家逃难的那个晚上,三公子寻张姑娘不着,张家又一夜败落,回到家里,已是人去楼空,少年情重,遭此一连串打击,不禁万念俱灰,只觉自己辜负了她,负了她的嫣然笑意,负了她的一片深情,更负了她的以身托付,想到此,万念俱灰,逐渐有了遁世的念头。

他从小母亲亡故,一个父亲,严刚多于温存,敬畏大于亲情,算了,既然走了,就走吧,心灰意冷之下,已经没有了寻找家人的热情,他觉得自己没用,保护不了最爱的人,自己又被家人抛弃,天地之间,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就这样,在京城浪荡了几日,偶然又碰到在潭柘寺救自己一命的紫衫道人,心绪豁然开朗,既然已经了无牵挂,又何必贪恋红尘。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双双回到江西青虚山紫云洞本观,一个传道,一个用心,一个道法自然,一个勘破世俗,几年间,三公子道法已是小成。

山中不知岁月,百年光阴,悠悠而过,此时师徒道法已在伯仲之间,根据师父的传述,本派道术为封印一脉,共分四层境界:第一层练成,可益寿延年,容颜永驻,第二层练成,可降妖除魔,呼风唤雨,第三层练成,可推运改命,造海移山,第四层最为厉害,可封印世间万物,大到万里青云,小到蚊虫蝼蚁,均可一掌封印,予取予夺,全在挥手之间,四个阶段练成,已是天尊级别,三界之内,罕有敌手。

三公子现在的修为,大概在第四层境界的一半,换句话说,就是封印无碍,却取不了性命,他很多次问师父,怎么样才能挥手之间,定人生死,师父每次都微笑不语。

有时候,他也禁不住好奇,师父的功法到了哪层境界,他又是何年得道呢,这些问题,他自然不好直接开口相问,不过听师兄弟聊起过,只知道师父俗家姓陈,别的就不知道了。

一个月前,师父告诉他,之所以第四层道术迟迟不能圆融,是因为还有一段俗缘未了,现在是时候了,去吧,见她最后一面。

这才有了小先生踏着晚霞进村,枯树开花为老族长治病,水火五行为王家姑娘驱邪,掌心雷逼退僵尸等一系列的事件,但是老族长被杀,血被吸干则是他始料未及的。等他看了家谱,才明白师父的一片苦心,要论起来,这个王长锁是自己的重孙辈,但是,好多事,说透了反而不好。

看了家谱,他也大概清楚了自己随师父回山之后,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一百年了,他已经不恨谁了,而且,自己身负高深道术,不能轻易被情绪左右,否则,对人对己,都是一场灾难。

只是没想到,张家姑娘,竟是这个结局,进香潭柘寺,风雨会佳人,每每想起,小先生心里就扎着一根刺,道术修炼有年,一切都已过眼云烟,他以为伤口已经愈合了,现在才知道,这根刺,还在。

老族长下葬之后,连着两天,风平浪静,农村里死人,亲友们尽礼,孝子们尽哀,送棺入土之后,热闹散场,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就像入了秋,树叶黄了,落了,一场秋风吹过,大地又干干净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到了来年,树上又会长出新的叶子来。

除了祖茔里的新坟,和坟前烧剩的纸钱,在竭力昭示着这世上有人来了,又走了之外,其他一切都慢慢成为过往,也许人们茶余饭后偶尔会提起,几十年之后,儿孙辈都老了,没有人还会记得这坟里是谁,发生过什么故事。

没办法,人生就这么无常,生老病死,乡里人比谁看的都透,生活还得继续不是。

小先生这两天哪也没去,一直待在王全的房子里,除了偶尔到王姑娘床前看看恢复的情况,其余时间都在房里打坐。王家姑娘已经恢复了神志,见了双亲知道了叫爹叫妈,白天也能下床走动了,一家人对小先生千恩万谢,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到极处,往往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日三餐,尽是好酒好菜。

小先生却很少吃东西,除了捡些清淡的素食吃两口之外,别的都便宜了王全。

第三天一早,天还未亮,有勤快的村民已经纷纷起床开始生火做饭,村子里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小先生却吩咐王全:搬把椅子来。

王全睡眼惺忪,却不敢怠慢,跑到堂屋里把平时给长辈坐的那把两边有扶手,雕着云龙纹的实木太师椅吃力的抬出来,对着小先生谄媚的笑着,问:“哎,大哥,椅子,搁哪?”

小先生看了王全一眼,自失的一笑,用手一指:“放大门口吧。”王全打开大门,又吭哧吭哧地搬到门外放好,转身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似乎长得还挺好看,只是身上的衣服怪怪的,上身衣长过膝,还镶着滚边,衣服扣子斜斜的排在右肩往下,有点像奶奶在世时穿的样式,只是袖子短而宽,露出半截白嫩的手臂,还戴着一副玉镯子,下身穿着一件没见过的裙子,和妹妹的裙子似乎不大一样,裙上缀着十几条飘带,带尾上系着银铃一类的装饰品,晨风一吹,叮当作响,挺有意思。

王全傻傻的站着,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打量了一番,突然,他明白过来,衣服的颜色不对,鲜红色的衣服见多了,这种红却隐隐发暗,像是渗出的血。他双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想想吧,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浑身血红的古装女人站在不远处,似乎还对着你笑,那是个什么场景。

王全头发都炸了,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副镯子,他在那具挖出来的干尸身上见过,挖墓的时候他离的最近,绝对不会看错。

这个女人,是鬼!

王全顿时魂飞魄散,想跑,腿却不听使唤,他蹲在地上,两眼死死的盯着这个女人,身体慢慢的挪到椅子后面,缩着脑袋,不动了。

女人慢慢抬起手,抚摸着玉镯子,弯着腰笑问:“这个,想要吗?”王全喉咙里咯咯作响,浑身筛糠一样抖着,吓成这样,本来出不了声的,但他觉得不回话不好,于是,吞了几口唾液,脸上似哭似笑,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要吓唬孩子”,王全转头看去,是小先生从院子里轻轻的走出来,回手关上大门,又从容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女人说。

两个人一坐一站,昔日的一对恋人,此时四目相对,都在找寻着往日的痕迹,小先生眼波流转,心里隐隐作疼,这个女人,曾让她魂牵梦绕,也曾让他万念俱灰。谁能想,京城一别,跨越百年岁月,竟在此地重逢,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生气时翘起的嘴角,还是那么熟悉,可她,还是她吗?

沉默片刻,女人笑道:“公子,这么多年,故人可曾入梦?”小先生脸上似悲似喜,看着,却不说话。女人柔声说:“我们回家吧,爹和娘都在等着我们呢,你不用怕,我去和爹说,他一向最疼我了,一定会答应我们的婚事。”

小先生终于开口:“那天我从家里跑出来,去找你,你去哪了?王家人对你不好,你身上还疼吗?”

女人流出了眼泪,却笑了,说道:“都过去了,见到你就好,我就知道你没有负我,咱们走吧。”

小先生缓缓摇了摇头:“晚了,你已经不是我的玉儿了,我的玉儿不会杀人。”

女人强作笑颜,争辩道:“我,我没有杀人啊!”

小先生像是早就看透了一些,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那杯桃花云茶,桃花茶,乃道门不传圣物,人饮一口,可益寿延年,鬼得一口,可重塑肉身,以血做引,成妖成魔。所以,你杀了族长,还吸干了他的血,玉儿,你已入魔道。”

女人咬牙道:“你父亲当年见死不救,只杀他一个子孙,算是便宜了他。否则,死的就不只是那满院子的禽畜了,你知道吗?我难产而死,一缕冤魂不散,想附身王家姑娘身上,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可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姑娘,差点打得我魂飞魄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先生眼中泫然欲泪,深深的叹了口气:“玉儿,我们尘缘已尽!”

女人含泪望天,满面悲戚,哀婉的说:“还记得潭柘寺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里真美啊,鸟语花香,天那么蓝,水那么清,还记得我们佛前许过的愿吗:此生唯你,永不相负,你都忘了吗?”

小先生悲悯的看着这一切,说道:“不该忘的,我不会忘,我寻你不着,万念俱灰,坠入空门,潜心学道至今,已经一百年了,回首前尘,已如镜花水月,空山一梦。大梦醒来,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了。”

女人双泪长流,嘶声哭叫:“我不甘心,为什么说过的话不算数,为什么?”

小先生道:“你因爱成魔,我因情入道,都是天道循环,因果使然,前事成尘,何必再念念不忘呢?”

女人擦了擦眼泪,幽怨的看着小先生,哽咽着说:“看来,你是一定要抛下我了。”

小先生说道:“魔道岂能生情。”

女人不再说话,眼睛里慢慢泛起寒霜,缓缓张开两手,旁边一直蹲着的王全顿时感到周边气流湍急起来,劲风卷着土粒打的脸上生疼。

天上乌云逐渐聚集着,翻滚着,遮住了东升的旭日,以及满天的朝霞,浓云中间,电光闪闪,雷声隐隐。风渐渐猛烈,王全已经站立不稳,抓住椅子的手一松,顿时连滚带爬的吹出好远,慌乱中双手抱住门口那棵歪脖树才勉强定住身形。

小先生衣袂飘飘,却依然端坐不动。

女人一手向天,一手虚引,似乎是太极手势,两手交错间,身形忽然平地而起,升在半空,头顶厚厚的乌云被一双无形的手迅速翻搅着旋转起来,随着越转越快,张瑰玉双手对着下方的小先生猛然一劈,从漩涡中心引出两道凝成刀剑似的浓云,翻翻滚滚,半空中围着女人绕了一周之后,掉头疾向小先生袭来。所过之处,两旁树木被拦腰截断,呼喇喇的倒在地上。

再看小先生,手脚未动,连人带椅忽然向后平移了十几步远,堪堪躲过两把黑剑的锋芒,然后从容拿出一把折扇,随手一扇,两道浓烟顿时消弭无踪。

女人一击不中,重整身法,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凌空抛入翻滚的云中,雷电顿时密集起来,一个接一个在村庄上空炸响,村民们似乎都被这天气给吓蒙了,没有人出门,狗也不叫了。

女人两手握拳,身体似乎也随着头顶闪电的炸响不堪重负的战栗着,长发飘洒,满脸痛苦。

小先生的眼睛终于流出不忍的神色来,站起来清声说到:“玉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放下屠刀,我可以为你网开一面,不要再作践自己了,五雷之法不是你能承受的。”

张瑰玉咬牙怒道:“谁是你的玉儿!”随后,她变拳为掌,引着头顶的闪电,怒斩而下。

一直抱着歪脖树一动不敢动的王全眼瞅着闪电就要劈下来,嘴里又咕哝了一句:耶熊了。小先生叹了口气,双手平展向后,缓缓的画了一个圆,就像划水一样,空气中竟有一圈涟漪隐隐荡开。王全惊奇地看到,身边似水似气的东西从脚下升起,逐渐弥漫成一个圆球,就如肥皂泡一般,闪着七彩的光将小先生罩在中间,看似弱不禁风,随时都会爆裂的样子,实则坚韧无比,张瑰玉引下的道道闪电劈在球上,它也只是敷衍的晃动几下,丝毫不损。

更离奇的是,闪电劈它一下,肥皂泡便长大一分,慢慢的,将王全收进球中,接着是歪脖树,然后是王全家的房子,院子,最后整个村庄都在肥皂泡的笼罩之下,形成一个五彩缤纷的人间结界。

结界之外,电闪雷鸣,结界之内,风平浪静。村里的人们慢慢走出家门,懵懂的看着半空中的人间奇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半空中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小先生脸上悲悯地看着,他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终于,张瑰玉耗尽心力使用的五雷之法随着法力渐失引起了反噬。闪电调转方向,劈向半空中的女人。

张瑰玉嘴角已浸出血来,如若不是血茶奇效,这会已经灰飞烟灭了。她拼着最后残存的法力接了两记雷击之后,再也无法持守,从半空中直坠而下。

小先生双手背后,单足一顿,整个人拔地而起,凌空接着张瑰玉,一个转身,轻盈的飘落地面。

随着封印解除,一场大雨直下了三天三夜,大河小沟,田间地头,到处一片汪洋。

有人说,这是冤魂之泪。

有人说,这是情爱之殇。

三天之后,小先生带着张瑰玉走了,也许是雷电祛除了她身上的魔性,别人总觉得她双眼朦胧,痴痴傻傻的。

听小先生说,他要带她回清虚山紫云洞,交给师父发落。

至于他们怎么走的,众说纷纭,有人说踏水而行,也有人说,是腾空而去。

他们只记得,那天,王姓族人跪倒一片,再抬起头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再后来,王家姑娘彻底痊愈了,孩子也保住了,别人问起那段日子的时候,她只说,那个戴玉的女人,生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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