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旧体诗

《新青年》同仁中,陈独秀、胡适为鼓吹新文学撰写了大量倡议、普及、剖析、正名性质的文章,造势、宣传。恰如一对高调、不省事的公婆,挨家挨户、逢人便说我家就要出生的孩子八斤八两,白白胖胖、聪明健壮;本村的振兴和远大未来将系于这孩子一身。

然后,这孩子出来了,他叫《狂人日记》。再然后,《伤逝》、《祝福》、《阿Q正传》······一路生下来;这帮孩子的父母是雌雄同体的鲁迅先生-----大艺术家都是雌雄同体的人。鲁迅受果戈里、契诃夫影响较深,他是将小说作为启蒙工具使用的。这是他与陈、胡的不同之处,也是他从民初教育不普及、识字率太低的国情出发作出的理性选择。鲁迅对纯理论的说教是不太相信的,他的学术理念可能略近于胡适的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只不过,鲁迅不同于蜗居在象牙塔中的学究,他研究的是现实中的“国民性”问题,并付诸文学解剖。鲁迅反对做空头文学家,不以文学家自诩。所以他的小说是功利的、非艺术的武器,因此,鲁迅的小说不好读,太枯燥,近视病理学报告。谦逊的鲁迅也没有狂妄到要开出一剂包治百病的药方,这是他与陈、胡的根本区别。

鲁迅将几千年的国民性陋习加诸小说人物,导致人物概念化、典型化,不够丰满、鲜活。他塑造的人物是抽离了复杂性、多面向的形而上人物;就此而言,王朔对鲁迅的小说评价是中肯的,鲁迅不算一个好小说家。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做一个小说家。小说家是为自己写作,他在写作中得到快乐,而我们在鲁迅的小说中看不到作者写作的快乐。

写作中的作者在孤独的一己世界中是一个挥斥方遒的大元帅,文字是他的将士,写作是调兵遣将的战斗。在战争过程中,不期而至的战术调整,变化是最有成就感的满足。最大的快乐是战争的结果完全出乎战前的预料,本来是要打一只狐狸,却意外获得了一头狮子。这样的快乐在鲁迅的散(杂)文和数量不多的旧体诗中可以看到。鲁迅是中国旧体诗的殿军。

鲁迅旧体、新诗加起来不超过百首。约略可次为嘲谑、讥刺;赠答、怀人;自题、无题三类。嘲谑、讥刺往往针对具体时事而发,剥皮吸髓,痛快至极。生吞活剥典故是鲁迅的拿手本领。如“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习”之于七步诗;“头颅行万里,失计造儿童”之于卢梭;“杀人有将····救其孑遗”之于《诗经》、孟子;《缃灵歌》之于屈原等等。鲁迅虽然劝人对旧诗词大可不必动手,但他自己对中国古典诗词、文史是谙熟于心的,他能信手拈来非常冷僻的典故。这也是新文化运动先驱的共性,如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学研究、陈独秀的书法、文字学造诣。

与嘲谑、针刺类不同,鲁迅的赠答、怀人之作襟怀袒露,用情至深。此类诗往往能融曹操的沉郁、杜甫的悲愤与一炉,一气贯注始终的是难以释怀的幽深曲折。举《哀范君三章》为例。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故里彤云恶,炎天凛夜长描述的是人间常态;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是数千年的权力场上轮番上演的老把戏;戏台之下的“范爱农”要么以小酒自醉、自欺,要么在风雨飘摇中沉沦、散尽;小人物永远是大时代的一粒“轻尘”,要么做稳了奴隶,要么欲做奴隶而不得。

鲁迅心仪的诗人是屈原、曹操,可能还有李商隐。与李商隐相似,鲁迅也写了大量《无题》诗。不同的是李商隐的《无题》多写心中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鲁迅的《无题》多是对时局的忧愤排遣。(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愔愔)表达的是大野战云之下的钳口无言。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

这一首《无题》,可当两千年历史的史论总结。可与谭嗣同的“秦政也、荀学也,大盗也,乡愿也”互训对勘。是对“多难兴邦”的形象注解。血沃中原、寒凝大地,一难接一难,血是百姓的血,寒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万岁寒。多难之后兴起的邦又一次次毁于己手,留下的不过是大地上的“崇陵”、二十四卷帝王家谱。我们有深重的帝王情结,影视作品中,大帝们轮番登场,叫板,赢得台下万众同声的叫“好”。

鲁迅的旧体诗是旧形式,但装在其中的是新思想,新思维,他的语言也不受旧语法的约束,句式也是现代的逻辑结构,但并不妨碍他用语的警策、奇特、准确。我没有能力对鲁迅的语言做系统的疏理、分析,但愿与诸位共同欣赏下列七言联句:

1,扫除腻粉呈风骨,

褪却红衣学淡妆。

2,怵目飞红随蝶舞,

关心茸碧绕阶生。

3,慰我素心香袭袖

撩人蓝尾酒盈卮

4,望帝终教芳草变

迷阳聊饰大田荒

5尘海苍茫沉百感

金风萧瑟走千官

······

先生在当下思想文化界的境遇,可借用他的《我的失恋》中一句诗象征: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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