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骗人说谎是更高尚的成熟隐忍和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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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逝世前几个月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要骗人》。

文章内容大致如下: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碰见一个来为灾民募捐的小女孩。当时正处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之下,所以我清楚地知道,这小女孩所募的款,是不可能落在灾民手里的。说白了,她的募捐没有任何意义。但是面对着这个善良的孩子,能告诉她说这事没意义吗?不能。我只能支持她,于是牵着女孩的手,走到一个商店,用大钱兑来小钱,再把小钱交给小女孩。小女孩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先生你太好了,我代表全体灾民,对你表示感谢。我看着这小女孩越走越远,手上还可以感觉到这个小女孩手的温暖,但是正是这温暖像火一样烧灼着我的心,因为我骗了这个孩子。但我能不骗这孩子吗?我能不骗人吗?相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倘若八十岁的老母亲问世间是否有天国,我大约会毫不踌躇地答道真的有的罢。

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其实对善良的人们充满偏爱,他始终没有用尖锐的言语把血淋淋的现实暴露在众人面前,而是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为希求心灵的暂时平安,不得不保持沉默或者说出谎言。

说谎是其实一种自我牺牲。

鲁迅曾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说真话但不能给出解决的办法,还要徒增他们临终前的痛苦,你以为真话是为了坦诚,但是你对得起他们吗?

鲁迅那质地粗硬的成熟令我震撼。

现实当中或许多人的说谎是为了逃避,但是鲁迅的沉默其实更高尚,他决定独自直面残酷的现实。

像鲁迅先生这样,敢于正视自己渴望说真话,但又不能不说假话的深层困境。

试问,我们能做到吗?

我们总以为撒谎是小孩子的情景,是成年人的把戏。

但有时候,选择沉默或者说谎也是一种成熟、隐忍和牺牲。

因为沉默和说谎,代表着隐瞒。

这意味着你孤身无援,无人可说,甚至是最亲近的人。

你需要一个人去面对、承受和消化,那些坏的情况和结局,这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

而很少人能够孤军奋战,选择去当一位战士。

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极度渴望说真话,但是又不得不时时刻刻说假话的情况,鲁迅才有那句引人深思的题辞: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我感到空虚。”

原文:

《我要骗人》

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偶然佩服超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而且还得有清水。浅间山边,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罢,但我想,却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个水兵,在闸北被暗杀了。忽然有了许多搬家的人,汽车租钱之类,都贵了好几倍。搬家的自然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马路旁边看。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里,非常之冷静,再没有卖食物的小商人了,只听得有时从远处传来着犬吠。然而过了两三天,搬家好象被禁止了。警察拼死命地在殴打那些拉着行李的大车夫和洋车夫,日本的报章,中国的报章,都异口同声的对于搬了家的人们给了一个“愚民”的徽号。这意思就是说,其实是天下太平的,只因为有这样的“愚民”,所以把颇好的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动,并未加入“愚民”这一伙里。但这并非为了聪明,却只因为懒惰。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战争——日本那一面,好象是喜欢称为“事变”似的——的火线下,而且自由早被剥夺,夺了我的自由的权力者,又拿着这飞上空中了,所以无论跑到那里去,都是一个样。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大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没有搬家,也并不是因为怀着天下太平的确信,说到底,仍不过为了无论那里都一样的危险的缘故。五年以前翻阅报章,看见过所记的孩子的死尸的数目之多,和从不见有记着交换俘虏的事,至今想起来,也还是非常悲痛的。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但当大家正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热闹,或者坐在家里读世界文学史之类的心思。走远一点,到电影院里散闷去。一到那里,可真是天下太平了。

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处所。我刚要跨进大门,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她这回是非常高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只要拿着这收条,就无论到那里,都没有再出捐款的必要。于是我,就是所谓“好人”,也轻松的走进里面了。看了什么电影呢?现在已经丝毫也记不起。总之,大约不外乎一个英国人,为着祖国,征服了印度的残酷的酋长,或者一个美国人,到亚非利加去,发了大财,和绝世的美人结婚之类罢。这样的消遣了一些时光,傍晚回家,又走进了静悄悄的环境。听到远地里的犬吠声。女孩子的满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现,自己觉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来,好象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

诚然,两三年前,是有过非常的水灾的,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几个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国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机关,每年从人民收着税钱,在办事。但反而出了这样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个团体演了戏来筹钱,因为后来只有二十几元,衙门就发怒不肯要。连被水灾所害的难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处来,说是有害治安,就用机关枪去扫射的话也都听到过。恐怕早已统统死掉了罢。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还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费,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欢。而其实,一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我明明知道着,却好象也相信款子真会到灾民的手里似的,付了一块钱。实则不过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罢了。我不爱看人们的失望的样子。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蹰,答道真有的罢。然而这一天的后来的心情却不舒服。好象是又以为孩子和老人不同,骗她是不应该似的,想写一封公开信,说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释误解,但又想到横竖没有发表之处,于是中止了,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到门外去看了一下。

已经连人影子也看不见。只在一家的檐下,有一个卖馄饨的,在和两个警察谈闲天。这是一个平时不大看见的特别穷苦的肩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见他并无生意。用两角钱买了两碗,和我的女人两个人分吃了。算是给他赚一点钱。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可悲的是我们不能互相忘却。而我,却愈加恣意的骗起人来了。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了。因为要我写一点什么,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因为说过“可以”,就应该写出来,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还是写了骗人的文章。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单是自己一个人的过虑也说不定: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倘能用了笔,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谓眼泪洗明了眼睛那样的便当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这样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这是可以悲哀的。一面写着漫无条理的文章,一面又觉得对不起热心的读者了。临末,用血写添几句个人的豫感,算是一个答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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