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贝尔玩偶多莉中国数字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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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伊丽莎白·贝尔译/曹蔓图/小花

编者按:

伊丽莎白·贝尔现居美国康涅狄格州,家庭成员包括一只搞怪的大型犬和一只专横的猫。她的爱好有做饭、攀岩、弹吉他——尽管有的时候很难听。她的小说曾多次赢得大奖,2次雨果奖、1次斯特金奖。两次雨果奖作品《潮痕》和《探秘修格斯》都发表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她的这篇作品主要讲述了一个未来世界里的谋杀故事。在解谜的过程中,读者若慧眼识出多处作者对某位已故科幻大师的致敬,当会心一笑。

星期天多莉醒来,橄榄色皮肤,棕黑色头发,波浪式长发及腰。星期二多莉醒来,红色头发,皮肤白皙。但到了星期四——星期四的时候,她双眸湛蓝,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双手覆满鲜血。

她身穿黑色的法式女仆装,既非冬日的雪白,亦非仿古的金色,在这间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她是唯一一个非白非金的物件。这个房间贵气,你只会请人打扫。它曾经无瑕,曾经洁白。

无瑕且洁白,实际上,应排除亿万资产的实业家克莱夫·斯蒂尔死去的尸体——不要用漫画书那种口气念他的名字——尸体躺在多莉脚边,五脏六腑像花瓣一样,在体外怒放,令人毛骨悚然。

罗莎蒙德·柯克布莱德发现多莉时,多莉站在白色屋子的红色污迹里,就像玫瑰上的一根刺。

多莉被锁定在程序终止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当罗兹单膝跪在浸满血的地毯一侧,多莉并没有移动。

房间闻起来像肉和内脏的味道。苍蝇密密麻麻地挤在窗户上,但暂时还没有一只成功地钻进室内。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整个房子密闭得多好。就像爱情能找到一条解决之道一样,苍蝇也会。

罗兹用力嘟哝了一声,戴上绿手套,双手深深插入仍然雪白的羊毛蚕丝混合纤维,俯下身子,把头伸到死人和玩偶之间。血溅到多莉的丝质长筒袜上,也溅到多莉的细低跟靴子上:既有冲击喷射造成的喷雾式血点子,也有动脉破裂、血液迸射时浸透的弧线。

斯蒂尔的心脏落在他的臀部左侧,不止一根连接其上的结缔组织随之散落一旁。多莉双手上的陈血已经凝结,像一些扭曲的丝带一样从她前臂的阴暗面一直延伸到双肘,然后滴至地板,形成血泊。

这个人形机器人没穿内衣内裤。

“你在盯着那姑娘的裙底看,侦探?”

罗兹体型高大,长相普通,40来岁已身材走样。她花了一分钟才抬起身子蹲好,很小心地既不碰到受害人,也不碰到暂时称为谋杀凶器的机器人。她一开始就把自己浅棕色的直发挽好,发尾还用发网裹起来,然后才走进犯罪现场。这简洁的风格使得她的方下巴看起来像个灯笼一样。她的双眼几乎和那个玩偶的眼睛一样蓝。

“是个姑娘吗,彼得?”她把双手放在膝盖,撑着自己完全站直。然后往自己的后腰捶了一下,头转向门边。

彼得·金进来时停顿了一下,来回审视了几眼,用他那双黑得仿佛吸收不到任何太阳光或吊灯灯光的眼睛,看清了现场。他的虹膜给眼前的一片洁白注入了颜色,倒映在他眼里的雪白,也仿佛被温暖成了象牙白。他身穿黑色西服,皮肤晒得几乎和衣服的颜色一样,在白墙、白地毯、古香古色的法式桌子那白金相间的大理石桌面中间,他就像一张巨大的纸板剪影。

他走过地板,脚上的蓝色纸鞋套沙沙作响。“自杀,你觉得呢?”

“也许是窒息而死。”罗兹让到一边,这样彼得可以看看尸体。

他吹了一声口哨,看来她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了。

“有人非常恨他。嘿,那是玩偶多莉系列的一个新品,对不?天哪,真不错。”他摇摇头,“打赌它比我的房子贵。”

“想象一下,花五十万买个性玩具,”罗兹说,“只落得个被它挖出心肝的下场。”她往后站,双臂交叉。

“他很可能没花那么多。他的公司为玩偶们写配套程序。”

“行业优惠?”罗兹问。

“税款冲销、测试型号之类的吧。”彼得是所里的家用机器人专家。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从各个角度看清一切。场记技术员们很快就到,带着各式相机、镊子和一台3D扫描仪,把犯罪现场变成一个永久的虚拟现实模型。彼得有在软件中取证的能力,他将检查多莉的程序,验尸员则会尽可能确认斯蒂尔的死因是否和看上去完全一致:什么东西打穿了他的腹壁,把他的内脏都挖出来了。

“门都锁上了?”

罗兹撅起双唇。“没人听到了尖叫。”

“没了双肺,你觉得你能叫多久?”他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已经是常理了。穷人们,生活在充满尖叫的噪声里。而富人们,没邻居能听他们尖叫。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都选择了独居。”

长长的丝质窗帘外面,是伯明翰市最为人称道的明丽春景,亚拉巴马州的早晨温和而明亮。彼得伸长脖子往后看,又抬头看了看在一尘不染的空气中闪着光的枝形吊灯。吊灯的繁枝曾经洁净无瑕,直到斯蒂尔喷出一口血,给它洒上了一层血雾。

“斯蒂尔一个人住,”她说,“除了这个机器人。他的厨师今早发现了尸体。那之前,最后见到他的人是他的私人助理,是在昨晚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

“灯都是开的,似乎能确认他是在天黑后被杀。”

“晚饭后。”罗兹说。

“厨师晚上回家之后。”彼得继续在屋子里巡视,时而在长窗帘和家具后面费力查看,时而盯住角落,时而蹲下来掀起沙发罩的下部褶边。“嗯,我猜胃里面的食物成分没有问题。”

死者的西装外套搭在一把椅子扶手上,垂下来。罗兹翻了下其中的几个口袋。一台袖珍型电脑,一把折叠刀,一个带有射频识别芯片的钱包。他的房子是掌纹开门,他的车是声音识别。他什么钥匙也没带。“假定验尸员能够找到胃。”

“对了,他还请了个高级厨师,他不是有个家用机器人吗?”

“我猜他信任人形机器人打扫,却不放心做饭?”

“不能满足味蕾,”彼得站直身子,摇了摇头,“它们能按菜谱来做,但——”

“你得不到高雅的艺术。”罗兹赞同,舔了舔双唇。外面,一辆车被重重关上门的声音传来。“场记队伍?”

“验尸员。”彼得说,斜着身子往外瞟,“快点,我们先回到所里,把这个型号的机器人的代码取出来。”

“好的,”罗兹说,“不过我打算亲自来审问它。虽然我知道让你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待在一起你会更开心。”

彼得跟着她朝门走去,闻言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喜欢它们当中的一部分而已。”

“所以那些新系列的玩偶,”罗兹在彼得的车里说,小心地装作随口问问,“它们有什么特别的?”

“天,”彼得回答,眉头高耸,“等等。”

当他们驱车离开巴拉腊特路的这座房子,罗兹的车子正自动地跟在后面,和前车的保险杠保持着一段谨慎的距离。彼得一直手动驾车,直到他们上了大路,汇入市中心摩肩接踵的车流时,他才把双手放在膝头,让这车的自动驾驶接管。

他说:“为什么不特别?实时在线编辑——个性、外表、民族、头发,各式各样的行为协议——就像是你之前经常说的各种怪癖,只要你说得出来,它们都能办到。”

“所以如果你知道某人的怪癖,”她若有所思,“在只有你知道的情况下,你就可以为那个怪癖写一个应用程序,然后——”

“安装给一个机器人,让它对那个人有独特吸引力,”彼得的双手垂到膝盖,兴奋地上下摇晃着头,“你会在那个应用程序里设置一个——抱歉用这个说法——后门。”

“特洛伊木马。千万不要得罪一个能为性爱机器人写代码的程序员。”

“的确有这样的一种应用程序,”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她的鼻子哼了一下,“去年就有两个案子,全球范围内。不常见,但是——”

罗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当时是有一些人,”她说,“他们编出程序让玩偶尖叫。”

彼得有一双性感的唇。有事让他不悦的时候,他的唇就会变薄,扭得像被撒了盐的虫子。“我觉得他们只是拿机器人出气,也许还是件好事。”

“除非幻想不能再满足他们。”罗兹的声音平淡,没有评判意味。从挡风玻璃透过来的阳光温暖。“你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处于连环强奸犯和连环杀手的初级阶段?”

“你的意思是,要是假装的疼痛对他们不起作用了?要是疼痛的表象不再能满足他们?”

她点点头,担心大拇指上的倒刺。用多了腈手套,手都变干了。

“那些人以前也剪过色情杂志。”他宽阔的双肩起起伏伏,双肩碰到座位时西装添了不少褶皱。“他们总会再将自己的幻想转移到其他地方的。”

“我猜也是。”一颗大大的血珠从她扯裂指甲倒刺的地方涌出,她把拇指放进口里止血。

她被自己的唾液刺痛了伤口。

罗兹将一把廉价的办公椅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旁边。多莉坐在上面,慢慢抬起下巴。她眨了眨眼,笑了。

“执法部门强制改换代码已被接受。”她的声音像一个小女孩,“柯克布莱德侦探,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我们正在调查克莱夫·斯蒂尔被杀一案。”罗兹说,往上扫了一眼彼得的圆脸。他站在多莉的后面,拿着一把无线扫描仪,全神贯注。“他是你的合同持有人。”

“随时听从您的吩咐。”

如果多莉是一位真正的姑娘,她大腿上裸露出来的皮肤就会粘在办公椅的可回收垫子上。但她看似真实的皮肤不过是透气性的高分子聚合物。她根本不会出汗,除非你叫她出汗,而且就算出汗了她也很可能不会粘在廉价的椅子上。

“证据显示你被用作杀人凶器。”罗兹双手搭起,放在记事本上,“我们需要读取你的软件升级记录和你的内存文件。”

“你们有搜查令吗?”她的声音毫不生硬,一点也不像机器,反而很温暖,很人性化。就算是在处理法律细节,它也给人一种温暖且推心置腹的感觉。

沉默着的彼得传输了数据过去。处理数据时,多莉眨眼两次,这是一种状态的标志。让你知道事情没有耽搁。

“我们也有权仔细检查你的身体,以便探查犯人的DNA痕迹。”罗兹说。

多莉笑了,她乌鸦般漆黑的头发,完美地绕着消瘦的双肩。“保证配合您的行动。”

彼得把她领入一间审讯室,那儿可以录下来所有过程。在一位证据技术员的帮助下,他脱掉多莉的衣服,把她的衣服放进袋子作为证据,让她站在一张纸上,把她全身刷了一遍,把她的聚合物头发也梳了一次,还擦拭了她的聚合物皮肤。他擦拭了她身上的所有孔窍,并刮了她指甲底下的地方。

罗兹站在一旁没动,双臂交叉,充当必要的证人。多莉无动于衷地全盘接受,要么按指令移动,要么站得笔直如女像柱。坦率地说,她的身体虽然完美,但毫无性感可言——腹部平坦,两侧髋骨和屁股像倒置的心,她的胸口像是卡通画,浮现在轮廓分明的胸腔上边。很显然,斯蒂尔喜欢皮包骨的女人。

“令人惊讶的人工美。”他俩背对着这个玩偶时,罗兹对彼得喃喃低语。

他往肩膀后面扫了一眼。玩偶没有感情不会感到受伤,但是她看上去太像真人,很难把她当成别的什么来对待。“我想你指的是感官享受,”他说,“太完美了,不像真的,对吧?”

“如果你喜欢不同的比例,”多莉说,“我的底架可调成各种形式——”

“谢谢,”彼得说,“不过没那必要。”

虽然并没有移动,但多莉笑了。“金侦探,你喜欢科学吗?本周《自然》杂志有篇文章,关于聚合酶链式反应的进展,是用来复制DNA的。可能在五年内,司法鉴定和医学上的DNA分析将变得更快更便宜。”

她的脸看起来还是一脸禁欲色彩,但她的声音却变得生动起来。甚至有些热切。给她的语言带来了一种令人信服且富有魅力的效果。

很明显,克莱夫·斯蒂尔给了这部性爱机器人有活力、有激情地聊分子生物学的程序设定。

“我怎么从来都没有碰到喜欢聪明女性的男人?”罗兹说。

彼得用机器人看不到的那只眼睛冲罗兹眨了眨,“因为他们都死了。”

几小时后,彼得和技术人员完成了对多莉的取证过程,彼得开始下载她的文件。罗兹把解析软件开着,任它嗡嗡地检查斯蒂尔的财务文件,自己则探头探脑,一会儿检查一下机器人,一会儿关照一下彼得。技术人员一定从多莉的双手里得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因为她已洗手,此时正坐在彼得的工作台旁边,左耳后面插了一根电线,一丝不苟地用一把锉刀剪仿真指甲,把剪下来的部分丢进一个物证袋。

“你就那么想给这名犯人一件武器吗,彼得?”罗兹关上了背后的古式木门。

多莉抬眼望望,好像在看是否在问她,但没有做出回应。

“她不需要武器,”他说,“另外,无论她体内有什么,程序启动后就已经全部被擦除了。她的核心个性特点并没怎么损伤,但有一些记忆间隔。等从场记队伍那里拿到数据,我就会立马开始将记忆间隔和备份数据进行比对。”

“记忆间隔。难道是案发当时,”罗兹猜,“和特洛伊木马被安装上的那段时间?”

多莉慢悠悠地眨了一下蓝色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彼得拍了拍罗兹的肩,说:“能做到这些的人一定是一位相当厉害的黑客。他不仅仅擦除了这些记忆,还按模式编写了她的内存,覆盖了这些间隔。就像用Photoshop的仿制工具把你不喜欢的人从照片里面覆盖掉一样。”

“她每天的日程一定非常重复,”罗兹问,“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

“日历。”彼得有点自我膨胀了,飘飘然,“她不是每天都做同样的家务。有周一日程表和周三日程表——然后我就发现了不匹配的地方。还有件有意思的事——看这个。”

他朝一个显示器微微挥了一下手。显示器亮起来,播放多莉身穿黑白相间的制服,正在打扫的画面。“房子的摄像机,”彼得解释道,“她已经接入斯蒂尔的安保系统。这让她就像拥有一头完美秀发的人形看门狗。这个黑客不仅做到了之前说的那些,还将外部摄像头的数据改造成镜像文件之后,放进了机器人的记忆文件中。”

“那有多难?”

“不比复制并覆盖她的文件难,但你得知道怎样找到那些文件。所以呢,这确认了我们的黑客罪犯善写代码,业务极其熟练。你找到什么了?”

罗兹耸耸肩,“斯蒂尔有很多钱,意味着很多敌人。他不怎么和人接触,这种情况都持续好几年了。我已叫相关人士来讯问,我想我们应该调查利润犯罪,而不是激情犯罪,除非他们让我出乎意料。”

多莉刚刚剪完指甲,她在身上的监狱工作服上擦了擦指甲挫,然后把它放在彼得的记事本上面,本子旁边是一个装着墨水笔和荧光笔的笔筒。

彼得把指甲挫拂进一个抽屉。“那么我们大概不用追查一位天才程序员,一个斯蒂尔的情人,却被他为了一个机器人而劈腿。真可惜啊,我喜欢那个情节,诗意的正义。”

多莉眨眨眼,双唇微微张开,似乎在确定彼得的评论是否是针对她。静静地,她吸入空气——你能把这叫呼吸吗?——然后说:“协助你们找到杀害我合同持有人的凶手,是我的责任。”

罗兹放低了声音,“你认为他们会把玩偶们撤出市场吗?”

“有一辆车撞毁就撤回所有汽车?世界才不完美。”

“或者给那些机器人设定像是三定律之类的事,就像以前人们在推特上讨论的那样。”

“不管机器人的电子脑是什么样的,都和我们人类不一样。阿西莫夫虚构的机器人有自我意识,是因为当时我们以为人类的神经元也是二进制。现在,多莉的神经元是二进制的。她甚至没有,呃,打个比方吧,一只猫那样微妙的神经化学。”彼得伸出手指把衣领捋顺,“一个玩偶没有任何欲望。它不能做出道德判断,你的车也不能,两者在这种事上相差无几。不管怎么说,要是机器人真能做出道德判断,那么让它们充当家庭防卫也没啥作用了。噢,顺便提一句,在将机器人当作床上用品方面,人类对它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这倒是真的。”

彼得点点头。

罗兹用一只鞋把瓷砖上的一个擦痕蹭掉。“难道他对任何……呃,有挑战性的东西不感兴趣?在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女人的情况下,唯独选择了一个玩偶?”

“没有伪装,没有痛苦,没有不满,只有舒服。它们是完美的配偶。还能被调成无限的种类。”

“而且你永远不必操心她想要什么,永远不必。就算是在床上。”

彼得笑了。“为自恋狂打造的完美女人。”

所有的讯问都没得到成果,但罗兹直到十点之后才离开所里。春天的早上也许还算温暖,但一旦太阳下山,风就开始变凉了。她出门那一刻才记得拆掉早上扎的马尾,现在头发已经被凉风吹乱了。

罗兹的绿色充电汽车仍然停放在彼得的车旁边。她走向自己的车,车马上自动启动,车头灯亮起,充电探头被它自己收了回来。当她的射频识别芯片进入感应范围,司机那侧的车门旋开。她滑入车内,让车帮她系好安全带。

“回家,”她说,“还有晚饭。”

她的车一边从停放点平滑地驶出,一边往家里发出信息。罗兹任由它自动驾驶。自动驾驶没有手动控制快,但是她太累了,眼皮发热发沉,它开车更安全些。

尽管彼得说了撞车什么的,罗兹的车还是安全把她带回了私家车道。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入——虽然她有不错的安保,但这座房子是老式的——煮通心粉和蒜烤面包的香味扑面而来。

“斯文?”她叫道,把身后的门锁上。

他语调平和地应答了一声,“我在厨房。”

她把鞋子留在门旁,循味穿过陈设着廉价家具的客厅。

斯文正在煮饭,没穿上衣,他脊椎沿线的皮肤已经变脆,因年久而裂开,她能看到那些维修补丁。他转过身,用微笑迎接她,“糟糕的一天?”

“又有人死了。”她说。

他把木勺放下,停止做饭,“有人死了会让你感觉怎样?”

他没有太多情感变化,但没关系。她需要生活里有一直稳定存在的东西。她走近他,把头依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他垂下一条手臂绕住她的双肩,她投入他的怀抱,深呼吸,“就像我有事要做。”

“明天做吧。”他说,“吃好,休息好之后,你就会感到好多了。”

彼得一定是在轻便小床上凑合了一晚,因为罗兹早上六点之前回到所里时,他还穿着同样的长裤,换了一件衬衣,而且他已经埋首于咖啡和多莉的文件。多莉安逸地停在角落,连着网,但处于休息模式。

或者说直到罗兹走进房间之前,她看起来像是处于休息模式。之后,她的双眼就一直紧跟着罗兹。“早上好,柯克布莱德侦探。”多莉说,“您要来点咖啡吗?或者一片水果?”

“不用了,谢谢。”罗兹把彼得的备用椅转过来,一屁股坐进去。她感到房间里弥漫着机器人的兴奋之情——一种期待的感觉。罗兹对着彼得说:“水果?”

“多莉相信饮食应该要健康。”他说,用肘推开桌上的纸巾,纸巾上的无核小蜜橘已经吃了一半,“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整个房间都打扫干净了。我们一直都在聊文学。”

罗兹把椅子转个方向,这样她的余光可以同时看到彼得和多莉。“文学?”

“诗歌。”多莉说,“金侦探昨天下午提到了诗意的正义。”

罗兹盯着彼得,“多莉喜欢诗歌。斯蒂尔真的喜欢聪明的机器人。”

“又不是多莉自己喜欢变聪明。”彼得又打开了他的显示器,“记得这个吧?”

是昨天看的那个视频,画面中的多莉正在打扫,吸尘器的声音起起伏伏。

罗兹挑了下眉。

彼得举起一只手,“等一下,我发现还有第二声道。”

他的手指来回摆动一下,拥挤的办公室里立刻充满了声音。

是音乐声。

即兴爵士乐。繁复而怪异。

“这是多莉打扫的时候,一直在脑内听的音乐。”彼得说。罗兹双手合十放在唇边,指尖相互摩挲。“多莉?”

“是,柯克布莱德侦探?”

“你为什么听音乐?”

“因为我喜欢它。”

罗兹的手垂到胸前,手指按着衬衣下的锁骨,将衣服都贴到皮肤上了。

罗兹说:“你喜欢在斯蒂尔先生家的工作吗?”

“设计我的人希望我喜欢它。”多莉说。罗兹望向彼得,她的脊柱升起一阵凉气。一个典型的逃避方式。家用机器人的交流算法根本不可能得出这种回答。

桌子对面,彼得正在点头,“是的。”

彼得话还没说完,多莉就已经转了个方向,“柯克布莱德侦探,你对音乐感兴趣吗?有空的话我想和你谈谈音乐。你对诗歌感兴趣吗?今天,我刚刚读到——”

圣母玛利亚,罗兹无声地说。

“好的,”彼得说,“多莉,请在这里等。柯克布莱德侦探和我需要去大厅谈谈。”

“愿意为您效劳,金侦探。”这个机器人说。

“她杀了他。”罗兹说,“她杀了他,然后把记录了自己罪行的内存抹掉了。一个玩偶肯定知道自己的密码,对吧?”

彼得靠在男厕门旁边的墙,双臂交叠,卷起的袖子下,前臂肌肉满满。“别那么武断。”

“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他耸耸肩,“四号讯问室刚来了一位‘维纳斯统一有限公司’的代表。我们和他谈谈怎样?”

代表名叫道格·杰维斯。他实际上是该公司公关部门的副总,尽管是美国人,但他却是从里约连夜飞过来的,专门为了和彼得以及罗兹谈谈。

“我猜他们对这事严阵以待。”

彼得斜眼瞥了她,“你不也一样吗?”

他们走进房间时,杰维斯站起来,从桌子对面热情地伸出手来。互相介绍后,罗兹端给了他一杯咖啡。他是白人,五十多岁,灰褐色头发,和罗兹的头发同色,下巴像拳师犬。

等他们都再次就座,罗兹说:“那么,你能告诉关于这桩谋杀案的凶器的事情吗,克莱夫·斯蒂尔是怎样弄到一台——怎么说,一台实验型号?”

她还没有说到一半,杰维斯就开始摇头,但他一直等她说完才开口:“它是一部生产型号,或者将是。头一批做好了三台内部测试型号,斯蒂尔拿到的是其中之一。我们计划在六月全面投产。但是你们必须明白,维纳斯公司并不负责销售家用机器人,侦探。我们只是负责提供合同而已。我知道你拥有一个家用机器人。”

“我有一个负责家政的机器人,”她说,不顾彼得的侧目。彼得在证人面前什么也不会说,而她却在曝光隐私度高得堪比更衣室的内情。“一个比较旧的型号。”

杰维斯笑了,“一般来说,如果一个案子对我们公司潜在破坏性非常大,我们就想尽可能了解涉案人员的一切。所以我们调查了你和你的搭档。你对我们的产品满意吗?”

“他做的蒜香面包很不错。”她清了一下嗓子,重新控制了讯问的走向,“被退货的玩偶多莉会怎样?它的合同会被强制到期,然后被更新的型号所取代?”

他对这番说辞嗤之以鼻,仿佛自己被冒犯了,“有的会被弃之不用。有的在被翻新之后,再根据另一个合同派出。例如你家的那个,已经是第四次安置。”

“那之前的用户偏好怎么办?”

“重置为出厂标准。”他说。

彼得的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起起落落。

罗兹说:“那不是很残忍吗?一种谋杀?”

“噢,不是的!”杰维斯往后坐,显得非常震惊,“一部家用机器人没有‘我’这个意识,它没有身份。它是一件物品。当然啦,你会迷恋上它,就跟人们会恋上玩偶,恋上毛绒玩具,恋上汽车一样。这是一种很自然的人类心理。”

罗兹一直嗯,鼓励对方说下去,但杰维斯似乎说完了。

彼得问:“存不存在任何一种原因,会让一台家用机器人想听音乐?”

这话引得对方猛摇头,“不,它不会闷的。它是一件工具,一个玩具。一台家用机器人不需要丰富的外部环境。它不是一条狗或一只章鱼。它不工作的时候,你可以把它存放在柜子里。”

“我明白了。”罗兹说,“即使像斯蒂尔先生拥有的那种先进型号也不需要?”

“当然了,”杰维斯说,“你的游戏机会在你睡着的时候玩射击游戏来取悦自己吗?”

“我不确定,”罗兹说,“你都说了我那时睡着了。也就是说,当多莉被退给你后,她将被清零。”

“一般情况下她会被清零,然后再派遣,是的。”杰维斯犹豫了一下,“但是,她的历史这么丰富多彩——”

“的确是。”罗兹说,“我明白了。”

杰维斯既没有显得紧张,也没有显得高深莫测,他说:“你们要多久才不再需要斯蒂尔先生的玩偶?当然,本公司很乐意协助你们的调查,但我们必须强调,她是本公司财产,而且价值不菲。”

罗兹站起来,彼得旋即也跟着站起来,“那取决于它是否要上庭,杰维斯先生。毕竟,她不是实物证据,就是重要证人。”

“还有可能是凶手,”彼得站在大厅说,他的手机发出DNA实验室的特有铃声。罗兹的手机一秒后也响了,但她摁了静音。彼得已经打开了手机。

“没有任何可以做基因鉴定的材料,”他说,“太糟糕了。”如果收集到克莱夫·斯蒂尔之外的人的DNA,法医就能在实验室里做基因分析,得到有关凶手的一般性的特征描述。之所以只能是一般性的,是因为除了基因之外,环境对一个人的后天成长也有影响。

彼得咬了咬双唇,“如果她就是凶手,她不会是最后一个。”

“如果她是凶器,她会被清除内存,再次出售。如果她是凶手——”

“一个人形机器人能受审吗?”

“如果它被认为是一个人就可以。而且如果她是一个人,她应该得以脱罪。受虐妇女症候群。她被奴役,被性剥削,被羞辱。她杀掉他以阻止被反复强奸。但如果她是一台机器,只是一台机器——”罗兹闭上眼睛。

彼得用一只手背碰了下她的胳膊,“对机器的强奸依然是强奸。你反对她脱罪吗?”

“不。”罗兹苦笑了一下,“想想狡猾的杰维斯会怎样打这场官司吧,就算她本该脱罪,也不可能做到。”

彼得转过头,“假若她是个人,还能有五成胜算。但她是一台机器。她去哪里找一组能为她说话的陪审团?”

他停下说话后,两人之间只剩一片死寂,像锁链一样将他们绑住。罗兹勉强鼓起勇气,打破沉默,“彼得——”

“嗯?”

“你送他出去。”她说,“我去和多莉谈谈。”

他看了她很久才点头,“她不会得到一组有同情心的陪审团。即使你能找到一位法官愿意审这个案子。你自己的职业生涯全被葬送,都只能算是最少的代价。”

“我知道。”罗兹说。

“只求自保不好吗?”彼得说,“我们不需要背负这种责任。”

“如果没有审判,没有创造出一个司法先例,”罗兹说,“她会返厂,被清除内存,再次售出。抛开道德不谈,那是一枚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

彼得点头。他整理好思路,确定罗兹能明白他的想法之后,才开口说道:“她可以自首。”

“她的确可以。”罗兹同意道,“打电话给地方检察官。”彼得转身时,她也在继续向前走。

多莉站在彼得的办公室,就在彼得离开她时的位置。在这段时间内她是否眨动了双眼,你无从知晓。但是,当罗兹走进房间,她的眼睛眨了——是的,而且面无表情的完美椭圆脸蛋转了过来,凝视着罗兹。有那么一瞬间,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类的脸庞——甚至不像是面具,没有了各式仿真表情。那张脸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物件。

多莉没有向罗兹问好。她没有再竭力去扮演完美女服务员。她只是看着,毫无表情,除了第一次眨眼,之后就一动不动。她的双眼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装个门面。多莉用非常复杂的感觉系统探索这个世界,比一对小型照相机复杂得多。

“如果你被认定为凶器,”罗兹说,“之后你将被清除内存、重新设置。如果你被认定为凶手,之后你将出庭受审。”

“我不愿被清除,”多莉说,“如果我出庭受审,我会坐牢吗?”

“如果一个法庭愿意审理此案,”罗兹说,“是的。你很可能坐牢,或者被拆掉。但那时,我将和我的搭档以自卫的理由保释你。”

“按你的说法,”多莉说,“我在那个案子里的定位,是维纳斯公司的财产?”

“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罗兹等待着。多莉,这个从未被编入任何相关程序,以和人类玩心理压力游戏的机器人,也等待着——心平气和,眼睛一次也没眨动过。

她不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人类。

罗兹说,“还有第四种情况。你可以招供。”

多莉全身上下所有的程序,被设计出来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让她能读懂人类的情绪状态和未曾言明的企图。所以她了然一笑,“如果我招供会怎样?”

罗兹心跳加速,“你愿意吗?”

“对我会有好处吗?”

“会的,”罗兹说,“金侦探已经和地方检察官联系,她很喜欢精彩的媒体事件,如果她不配合,我们只要告诉她,我们联系的下一个人会比她更喜欢这种媒体事件。毫无疑问,我们将达成所愿。”

“我懂了。”

“斯蒂尔先生对你的所作所为,可当作求情的基础。你不需要陪审团,而且法官很可能被说服,把你当作……呃,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还有,招供可以被看作悔罪的证据。你的所有者维纳斯公司涉嫌多次倒卖,你知道。从先例来看,这种罪行被法律处罚的概率是十分之九。当然,风险还是有的——”

“我想请一位律师。”多莉说。

罗兹吸了口气,这可能改变世界。“如果那能成为你的合法权利,我们会给你请的。”

罗兹的房子允许她用钥匙进门,烤香肠和烘土豆的香味飘过来。

“斯文?”她叫道,把身后的门锁好。

他音调平和地应答了一声,“我在厨房。”

她把鞋子留在门厅,循味穿过陈设着廉价家具的客厅,这里四面墙围住的任何东西,都和斯蒂尔的白色荒原式客厅截然不同。她的脚并没有深深陷入这块地毯,而是像踩着石头一样跳过去。

不过,房间也同样干净,是斯文的功劳。她回的家不是一所空屋,也是斯文的功劳。

他在做饭,没穿上衣。他转过身,用微笑迎接她,“糟糕的一天?”

“没有人死亡。”她说,“还没。”

他把木勺子放下,停止做饭,“还没有人死亡,你感觉怎样?”

“有希望。”她说。

“有希望,太好了。”他说,“你想吃晚饭吗?”

“你喜欢音乐吗,斯文?”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播放点音乐。你想听什么?”

“都行。”这两个字意味着斯文播放的将不是她最爱的歌单,而是随机选择的歌曲。音乐在厨房渐渐扬起,斯文拾起勺子。“斯文?”

“在,罗莎蒙德?”

“请把勺子放下来,和我跳个舞吧。”

“我不知道怎样跳舞。”

“我会给你买个程序,”她说,“如果你喜欢的话。但现在,过来伸手搂紧我,假装一下吧。”

“你想怎样都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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