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作家西西的虚构森林,才发现擅于撰写

有一位作家,被称作“香港的说梦人”,也被不少人认为是华文世界最有童心的小说家。在以小说营造一个时代时,唯有她能抛开那些时间褶皱中的“重”、抛却史诗化的铺陈和阐述,以轻盈的方式构架起丰沛文字世界。

这位作家的名字,叫西西。

卡尔维诺认为,轻有两种存在形式:庄重的轻和轻佻的轻。而庄重的轻才更有价值,“庄重的轻可使轻佻的轻显得沉闷”,通过轻盈的书写,作家得以用一种不同往常的逻辑和视角重构世界。无疑,西西的写作,就是一种庄重的轻。

年轻时的西西

上世纪50年代,西西移居香港,在投身创作后,写了一系列关于港人港事的文学作品。其中,写于年代的《我城》被认为是一部开创了香港本土城市文本先河的作品。多年来,以《我城》《飞毡》《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哀悼乳房》等面向现实和当下的作品,西西写香港,写女性,写自己;以《缝熊志》《猿猴志》等,她讲自己缝制的熊孩子、猴玩偶,为它们量身定做符合中国传统服饰规制的衣服,讲这些玩偶背后的故事……生活中的细微乐趣在她笔下构成了一个个自由生长的奇妙世界。

凭着“好玩”二字任性地写自己喜欢的事物的西西,也是历史故事的优秀搭建者。比如近期由译林出版社首度推出简体中文版的两部长篇小说《哨鹿》和《我的乔治亚》,就都是关于历史的重新想象。出版社在荐语中说,这两部作品如同西西攥在手上同时高高放飞的两只风筝,一只《我的乔治亚》优雅地飘在十八世纪英国乔治亚时代的天空,一只《哨鹿》飞向十八世纪的康乾盛世。

那么,西西笔下的康乾盛世,究竟是什么样的?在作家李欣伦的阅读感受中,这个讲述一场乾隆时期皇家猎苑中刺杀案件的故事,细看之下分明是一场对于《红楼梦》的回溯:

我们知道,像西西这样的一个读者兼作者,转化了《红楼梦》,并带领读者穿越另一座虚构森林。

踏进“虚构”森林的你我

李欣伦

西西在《大红猩猩毡的斗蓬——读者反应批评》一诗里,将场景设定在冰寒雪地,读者眼见一名光头赤足者正待跪拜,欲问其名,却见一僧一道挟此人飘然离去。三人行踪迅忽,将读者留在偌大的、雪影似的空白处。也许是过去的阅读经验唤醒了读者,或是作者在诗题里留存线索,读者随即想起了《红楼梦》(下文简称《红》)末尾,宝玉了却尘缘、“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的画面。

从西西的诗世界出发,我们随后来至《红》的大观园,像穿梭在侦探小说的奇诡街廊,我们顿时发现,大红猩猩斗蓬此等“证物”已不知被西西藏至何处,这项代表宝玉的正字标记,却明显地高挂于诗题,同时贴上“读者反应批评”的条形码。这就是西西,游走在阅读与创作、读者与作者之间。笔名“西西”,便是以读者为中心的一个创意符码。因此,相信西西会接受《红》读者从阅读经验取经的诠释。透过那袭消失的大红猩猩毡斗蓬,西西与读者交手,要求读者填补空隙。因此,像西西这样一个阅读胃纳大的读者成为创作者,《红》亦可成为她的想象资源。

■红楼梦绣像孙温

阅读《哨鹿》,不难发现西西以细腻的文学想象建构历史。此书乃西西采取看图说故事的方式,由郎世宁等人的木兰图卷为本,以猎鹿为故事轴线,铺展出一段阿木泰行刺乾隆的长篇“小说”。“小说家”西西坦言,在撰写过程中须参阅图卷和书籍,并同意论者自己确实“拼贴了不少清人的笔记”,藉此再现历史。

《哨鹿》有两条叙事线,其一是皇室猎鹿,其二则锁定于王阿贵一家人。这两条叙事线,随着情节的展开而交叉勾连,王家的儿子来牛(满族姓名为阿木泰),后被遴选为一名哨鹿人,参加乾隆皇帝的秋狝。阿木泰原先对族群无意识感,经一陌生人点悟,方知父亲王阿贵的死与异族统治迫害有间接关系,故萌生“替爹报仇,去把皇上杀了”的意图,从内心交战到最终付诸实践的过程,在最末章《木兰》里有淋漓尽致的描绘,同时扣紧猎鹿的主题。

小说愈近尾声,愈推入高潮,直至最末两行,读者方知阿木泰不仅失败,且为乾隆不意射杀,而史册有名、亦为读者所熟悉的乾隆宠臣和珅,则在卷尾闪露关键性的一面。据此,“小说家”西西虚设、撰构的“历史”,最终仍回归至“真实的历史”轨道,“现实”的乾隆并未被虚构的“阿木泰”所暗刺,阿木泰一家的存在“证明”,彷佛侦探小说中高明而狡猾的罪犯,不留任何线索,完全灭迹。此刻,西西幻成那袭大红猩猩毡斗蓬,从“犯罪现场”消失,留待读者另一场阅读冒险的开端。

典型读者也许倾向将《哨鹿》频频出现的眼睛意象,解读成历史旁观者的观察视角。隐含作者暗示我们,这出历史剧究竟是透过谁的眼睛窥视,是叙事者、小说家西西,还是已踏进“虚构”森林的你我呢?

谁是历史的叙事者?谁又是历史的注视者?如果我们记得西西在《我城》中的“胡说”一角,在书末彰显出书写的虚构本质,这个问题会变得更清晰。《哨鹿》中,“小说”家(或隐含作者)叙说着“史实”,和《我城》里“胡说”叙写着城市文本,两者形成有趣的对照。小说家之言终是虚言妄语,这项条款在我们进入虚构森林、与作者签署的契约中已生效并获保障。再者,即使纪实与虚构的面目模糊,我们仍可从“侧文本”的提示中判别“真正”的虚构作品的体质。据此,我们早已由书内页的介绍获知《哨鹿》为一长篇小说,而西西所代表的文本实验符号且为我们所接受,因此我们得知《哨鹿》的小说血统,而这种拼贴史实的径路,正是西西(胡)说故事的商标之一。

《哨鹿》首章《秋狝》,描述乾隆特别喜欢“舍卫城”前的南北长街,此街是以小老百姓市集聚会的街市为蓝本,所仿构出来的“装置艺术”,西西为此下了“真假不分”的注脚,又乾隆看戏一景,更为真实人生添加戏剧张力,令人不禁想及太虚幻境“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对联。

■红楼梦绣像孙温

《红楼梦》首回,甄士隐(真事隐)与贾雨村(假语村)的出场,不正应验了事无恒常、如梦如幻的人生真理?宝玉游太虚幻境,赏仙曲,竟不悟姊妹命谱就在演词中,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之理?倘以戏目、文本拟喻人生,遂直指其虚幻本质,《哨鹿》中的乾隆几度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边境,或许正是西西暗示读者小说文类虚实难辨的“真理”,并凸显书写的虚构本质。即使其中参阅大量史料,善于拼贴艺术的西西亦可将“真事隐”去且作“假语村”言,让读者徘徊在史实砖瓦与小说枝叶缠生的迷宫中。在西西的安排下,乾隆不仅是《红楼梦》的读者,且正以“接受”的观点,将自己牵扯进《红楼梦》的棋谱内。西西在《哨鹿》中搭设戏台,让乾隆这位读者难分虚实,恍如立处迷雾之中,同时藉由穿插乾隆读思《红楼梦》的片段,织就真假、虚实之文字锦锈,透显“胡说”“真事隐”“假语村”的书写质素。更进一步来说,即使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上,小说家西西仍乐衷于“满纸荒唐言”的撰构。

这也正是“西西式”的“永不终结的大故事”之精神,将不同故事中的相似场景或桥段互为连结,最终形成一个“永不终结的大故事”。从阅读出发,西西在阅读与创作的游戏/实验场域内,延展出创意的“文本生命链”。

韦克勒说:“无论文学和其他的价值有甚么样的关系,书籍总是受其他书籍的影响,书籍总是模仿、嘲讪、改造别的书籍——并不只是在严整的时间顺序上尾随着。”《红》令书本衔续书本、文本再生文本,创意细胞无限分裂。

《红》因此是“永不终结的大故事”,她的再造生命酿筑了中国版的“一千零一夜”。我们知道,像西西这样的一个读者兼作者,转化了《红》并带领读者穿越另一座虚构森林。我们也知道,在《红》跨时空的庞巨文本内,西西被叙说,被表述。

《哨鹿》虽是长篇小说,其实是看图讲故事,是看了郎世宁等人的《木兰图》而想象的故事。所谓木兰,是满语,意即“哨鹿”;是猎人以长哨模仿鹿声,引诱其他鹿只,然后射猎。郎世宁的手卷颇长,分四段;我也学它,写长篇,分四章。对照图卷,可以找到小说场景的许多渊源。

图卷写实,成为我认识清人生活重要的参考;我当然还需要借助大量的书本。正如一些论者指出,我拼贴了不少清人的笔记。不过我自有话要说,而且看来有点曲折。朋友告诉我,十多年前,香港某电视台黄金时段一出长剧,就照抄书里的收结。记得一位在大学传理系主政的朋友也看到了,告诉我编剧原本是他的学生,而且就跟他结邻。他向学生抗议。抗议当然无效,不过意思意思。

——西西

作品节选

圆明园内没有铜壶滴漏,乾隆曾经想过把“浮箭漏”搬到园内去,可是,这一来,岂不是要把观象台也搬入园中?蒋友仁的建议不错,在“西洋楼”这边制造一个水的时钟,一个比漏壶更大的时钟,既是一个报时的仪器,又是一个可供观赏的喷水池。圆明园内的一景一物,实用的价值还在其次,主要仍是供作观赏,而在众多可供观赏的景物中,乾隆特别重视水。

“大水法”还没有建成之前,乾隆最喜欢的消暑地点是圆明园内的“水木明瑟”,因为这个地方的殿宇是临水建成的,又设计了一种利用水力来推动的风扇,对着这个风凉水冷的环境,乾隆免不了又题了不少诗,他在诗序中就说过:“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转风扇。泠泠瑟瑟,非丝非竹,天籁遥闻,林光逾生净绿。”就是因为身处飘逸兰香,凉风冷瑟的“水木明瑟”,乾隆才想起这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因此,他又决定了在“水木明瑟”的北面建一座“文源阁”。既然沈阳有一座“文溯阁”,热河有一座“文津阁”,紫禁城内又有一座“文渊阁”,那么,圆明园内应该也有一座“文源阁”才是。

郎世宁《乾隆皇帝射猎图》局部

坐在“水木明瑟”里,乾隆可以隔湖相看,遥望东北的“舍卫城”。在圆明园中,乾隆特别喜欢“舍卫城”前的南北长街,这条街又叫“买卖街”,可以是个热闹的地方,但平时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只要乾隆一下令,街上就会立刻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踵起来。这个地方的特色是假,一切都是假的:市场、街道、店铺、旅馆、码头和船舶是假的;兵士、商人、盗贼、驿卒、手艺工人,也都是假的。食物铺子、公众集会的场所都是故意建搭起来的;卖技的人、说书的人、小贩和店员都是宫内的太监假扮的。这边有一队结婚的仪仗,那边却在办理丧葬;有的人在表演舞狮、胯鼓、高跷、耍大头和尚;有的人在翻杠子、顶石锁、扛箱,还有小孩骑竹马、扑蝴蝶、跳白索、藏矇儿、打花棍、竖蜻蜓,都是太监们扮演的。满街市声喧腾,人群络绎交错,各种的锣鼓声,运输货物声,热闹非凡。于是,皇帝御驾亲临了,贝子贝勒,王公大臣,文武官员,都到这条街上来了,在这个假城中,仿佛连皇帝和群臣也是假的了。

那边有一名佃户张三向田主施老爷租田。凡是要向施老爷租田,佃户们都知道有一项送鸡的规矩,但是张三没有带鸡。于是施老爷说:此田不与张三种。张三记起了没有带鸡,于是抱了一只鸡过来。施老爷看见鸡就改了嘴:不与张三却与谁?旁边围观的人一起问施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怎么一转眼间说出了两种不同的话呀?施老爷说:刚才的一句是无稽(鸡)之谈,后来的一句可是见机(鸡)行事。

郎世宁、金昆、丁观鹏《木兰图》(局部)

对于街上这样的表演,没有一名官员觉得不妥,无论是军机大臣还是内务府总管,没有一个人会喊:斗胆。也没有一名太监跪下来磕头,双腿颤抖地说:奴才罪该万死。因为这里是“买卖街”,这里是在扮演紫禁城外、圆明园外的市井景色。反正一切都是演戏,一切都是假的,假得仿佛连买了一个描金镂花的珐琅花瓶回去明晨起来一看竟会变成了一片灰烬似的。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哼起一首小调来了: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了河还走三百里。

——你的家,在山西,怎么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没粮吃。

——当了兵,荒了地,全家都在北风里。

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是一座假城,一条假的街道;假的人,假的歌。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热心地表演,仿佛一切又都是真的。王公大臣们带着大群的随侍,步入商店去购物了:珠宝、瓷器、绸缎、雕漆、象牙、药材。白檀香、龙涎香、麝香的香都是真实的,绸缎触抚起来平滑而柔软,珠宝挂在项颈上光灿闪烁,一切又都是这么真实。

有时候,连乾隆自己也给弄糊涂了,走进了南北长街,到底眼前的一切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坐在“水木明瑟”里,他才真正清醒过来,“买卖街”是一座假城,在紫禁城外,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到外面去,想到这些围墙的外面去,为什么要在假城里买杭州芳风馆的扇子、张小泉的剪刀、苏杭的刺绣?这些小玩意儿每年自有各地官员贡上来,反而是那些地方,镇江是“银码头”,无锡是“布码头”,至于苏州杭州,更是五方商贾,辐辏云集,百货充盈,那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

乾隆可以到江南去。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是皇帝,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可以去。不过,要下江南,总得有充分的理由,譬如说,乾隆看着“水木明瑟”一带的水,水一直是乾隆的灵泉。终有那么的一天,他要到江南去。去巡视江南的水利,就是最好的理由。从水到水。乾隆脑中的“大水法”忽然哗哗地喷散起来。而这时,一名内廷侍卫趋前跪奏,哈萨克汗国的大使进马来了。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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